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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从绍圣到宣和以“绍述”为名的一连串事件,接着而来的是靖康之祸,宋室南迁。对于这一场国家的巨大变故,人们从政治上追究责任,首先就是归咎于蔡京所倡言的“丰亨豫大”“惟王不会”,认为他不知居安思危,引导宋徽宗奢侈挥霍,既浪费了国家的财富,也横敛于民,造成民怨,失去民心。更进一步则将横敛于民的责任上溯绍圣以来所标榜的“绍述”,进而上溯至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之下所推行的新政,特别是与理财有关的几项新法。

由于不满于蔡京助长国家财富的挥霍,所以从北宋末年以来,对于“丰亨豫大”“惟王不会”的解释也就有了改变。这样的改变,首先见于“惟王不会”一词。自宋徽宗崇宁至政和年间蔡京依据经籍,先后提出“丰亨豫大”“惟王不会”之说,怂恿徽宗过奢侈挥霍的生活。“丰亨”“豫大”均出自《易》,蔡京选择性地据经文及汉、唐注疏,将“丰亨豫大”曲解为圣人顺其性而动,则其志大行,志行之后,作乐崇德,以殷盛之礼,祭祀天地,配以祖考。蔡京并将此词献于徽宗,为之找到了以礼乐祭祀为名来挥霍国家丰盛财物的依据。“惟王不会”则出自《周礼》,蔡京据书中诸如“岁终则会,唯王及后、世子之膳禽不会”等句,简化为“惟王不会”,在徽宗挥霍时,未尝告之以财用不足,同样是选择性地引用经文“惟王不会”,曲解为可以不顾国家财政的虚耗而任意挥霍。

针对蔡京的说法,重新来解释“丰亨豫大”“惟王不会”两词,首先见于杨时对“惟王不会”的解释。杨时早在崇宁三、四年(1104—1105)年间任荆州教官(江陵府学教授)时,已经对有人以“不得以有司之法制之”,来解释《周礼》所讲的“凡用皆会,唯王及后不会”,有所辩解:

有司之不能制天子,固矣。然而九式之职,冢宰任之,王恣其费用,有司虽不会,冢宰得以九式论于王矣。故王、后不会,非荡然无以禁止之也。制之有冢宰之义,而非以有司之法故也。(杨时《龟山集》卷十《荆州所闻》)

他显然是在强调,在冢宰控制之下,王、后仍然会节制自己的开支。这时蔡京应该已经提出了“惟王不会”一词,来合理化自己的作为,杨时的解释应该就是针对蔡京而发的。到靖康元年(1126),国家已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杨时侍读经筵,在对宋钦宗讲解《论语》“道千乘之国”章时,再度重申他在崇宁三、四年间的解释,只是清楚地表示其用意在于以制度来达到“均节”的目的,既能有礼,又不害人,从而指出崇宁以来,“污吏持‘不会’之说以济其奸,私窃横敛而莫之禁,故费出无经,而上下困矣,尚何爱人之有”(《龟山集》卷五《经筵讲义》)。宋室南渡之后,他在绍兴二年(1132)回复胡安国请教政事先后缓急的信中,认为当今政事,以理财为最先,又再次借他上述“冢宰得以九式论之”的说法,来说明他在经筵中已经提到过的所谓理财,“非尽笼天下之利而有之也”,而是“取之有道,用之有节,各当于义之谓也”(《龟山集》卷二十《答胡康侯 · 其八》)。此后,南宋时期对于“惟王不会”一词的解释,尽管未必尽同于杨时,但大致上都从节用的观点来立论。

对于“丰亨豫大”的重新解释,则首先见于程俱,继而见之于张纲。程俱在绍兴初年任中书舍人兼侍讲,他在绍兴元年(1131)九月二十日向宋高宗进故事,引述《两朝宝训》所载天圣七年(1029)五月宋仁宗的史事加以申论,指出当时可谓“丰亨豫大治安之时”,可是宋仁宗“皇皇然常若有不测之虞近在旦暮”,如果宋仁宗处于衰乱之时,“则其所以焦忧求治者宜如何也”,显然是以孔颖达疏中所讲的“居存虑亡”来解释“丰亨豫大”。张纲在绍兴二十六年(1156),以吏部侍郎兼侍讲的身份进故事,引述《三朝宝训》所载宋太宗的史事,申论“财赋有国之大计,当丰亨豫大之时,蓄积为备,不可一日阙于天下,《天官》九职、《洪范》八政,必以农事为食货之首者,以见先王于此未尝不留意也”,也是以居安思危来解释“丰亨豫大”。他进一步指出,如果不能事先有所蓄积,一旦有意外之事,必至于横取于民;当民力无法承担,则“商功计利之臣,始得以行其说,而头会箕敛,天下有不能堪者矣”,并且以汉代的桑弘羊为实例来说明。他所举桑弘羊“巧算倍征,殄民资泽”的做法之一,是“笼天下之货物,坐市列肆,转贩相输”(张纲《华阳集》卷二十三《进故事》)。从张纲对商功计利之臣横敛于民的批评,以及他举桑弘羊的实例来看,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他实际的用意,是借此批评从王安石以至蔡京所实施的理财新法,“笼天下之货物,坐市列肆,转贩相输”就如同是对其中市易法的批评。绍兴年间以后,对于“丰亨豫大”一词的解释,大致也都强调其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的意义。

上述从张纲对“丰亨豫大”一词的重新解释,引申到他对王安石理财新法的批评,只是推论;实际上早在北宋国运濒危的靖康年间,把蔡京聚敛于民溯源于王安石新法的议论就已经出现。第一次进攻汴京的金军在靖康元年(1126)三月退兵,到九月攻陷太原府之后,才在十月再南下,在四月到八月这段稍为安定的期间,宋廷发生了对王安石及其政策的争议。据《靖康要录》的记载,首先在四月,吴敏建议复立《春秋》于学官,并于当年贡举用以取士,这仅是就熙丰与绍圣以后停用这一部经书取士而言,并未扩大批评新政;接着有臣僚上言,以王安石执政时“改更祖宗之法,附会经典,号为新政”开头,已经涉及新政,但是他也只是认为科举考试不应取消诗赋,之所以国威不张,是由于用人不得其实,建议遵行祖宗成宪;至于王安石解经有不负圣人之旨者,亦许收用,可是禁用老庄、《字说》,这也只是就取士政策而言,并未论及取士政策以外的其他新法。他们两人的建议,都没有引起争论。

到五月,杨时在上疏中(此疏另见于《龟山集》卷一《上钦宗皇帝 · 其七》),扩大了对王安石批评的面向,用词也显得强烈。他认为蔡京以绍述宋神宗为名,实际上是挟王安石以图自身之利,他的蠧国害民、几危社稷,启自王安石变乱祖宗法度,这才是蔡京罪之所本;并且把王安石对经典的解释,和蔡京、王黼、朱勔等人虚竭国家财力、引导君主侈靡的措施联结在一起,认为王安石的学说是涂塞学者耳目、败坏其心术的邪说,建议追废王安石的王爵,毁除其配享于孔庙的祀像。其中废罢王安石配享孔庙的建议被接受,不过当时未曾颁布宣告此事的诏书,要到南宋建炎初年才由胡寅奉旨撰写。诏中对王安石的批评以杨时的奏疏为基础,归咎大祸之本在于荆舒之学:“文饰奸说,附会圣经,名师帝王,实慕非、鞅,以聚敛为仁术,以法律为德政,排摈故老,汲引憸人,变乱旧章,戕毁根本。高言大论,诋訾名节,历事五代者谓之知道,剧秦美新者谓之合变。逮其流弊之极,贤人伏处,天地闭塞,祸乱相踵,率兽食人,三纲五常,寖以堙灭。”(胡寅《斐然集》卷十四《追废王安石配飨诏》)尽管杨时并未明言,但是他的建议显然含有停止再用《三经新义》来取士之意。

王安石的经说在北宋后期大部分的时间里,都用于科举考试与官学教学,宋神宗时代及哲宗绍圣以后更是唯一范本,其他经说皆受排斥。如果停用《三经新义》取士,对为了应举而研读此书多年的士人来讲,尤其无法忍受,因此引起很大的反弹。首先是太学生为之起哄,接着朝廷上也发生了争议。冯澥反对完全禁用《三经新义》取士,而认为应该择其善者而从、其不善者而改。支持杨时建议的崔 ,则应和杨时所提出的蔡京祖述王安石之说,而且扩大其内容,“绍述一道德,而天下一于谄佞矣;绍述同风俗,而天下同于欺罔矣;绍述理财,而公私竭矣;绍述造士,而人材乏矣;绍述开边,而四夷交侵,胡尘犯阙矣”,其中也包含了理财。和崔 同样反驳冯澥的李光,在其《庄简集》卷八《论王氏及元祐之学》札子中可以看到较详细的上疏内容,疏中虽然触及了蔡京兄弟祖述王安石之说,却未触及蔡京的助长君主侈靡、虚竭国家财力。见于《靖康要录》的记载,则述及宋钦宗降出盖有御宝的李光奏疏,十分扼要地说明此疏言及王安石置条例司,导致蔡京、蔡卞操继述之说,扫除祖宗法度,疏后有宋钦宗的御批:“祖宗之法,子孙当守之,何可变乱旧章,至于今日,可作一诏。”并且详载翰林学士吴开所写的诏书。其中讲到蔡京“挟绍述之言,为挟持之计,内外骚动,公私匮乏”,又讲到“尚虑邪说诐行,习熟见闻,摇动众心,有害国体”,所谓“公私匮乏”已经触及蔡京的虚竭国家财力,而“邪说”一词更出自杨时对王安石学说的指责。宋钦宗在下诏罢除王安石配享之后,又一次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然而诏书中所谓的“邪说”,仅是指王安石学说之不当者而言,并非排斥所有王安石对经书的解释,所以在随后宋钦宗再颁下的手诏中,又讲到“君臣庶士,亦当讲孔孟之正道,察安石旧说之不当者”。

此后仍有官员以不同的方式讲蔡京祖述王安石。八月间,晁说之甚至奏乞皇太子讲《孝经》《论语》,读《尔雅》,而不再读《孟子》。他的言论引起了胡舜陟的批评,认为不应由于今日不尽用王安石之学,而王安石曾自比孟子,使得孟子也得罪。宋钦宗因此颁下圣旨,东宫依旧读《孟子》。胡舜陟并非站在维护王安石的立场而批评晁说之,约二十天后,他在上疏中将金人的入侵归咎于王安石开边,认为这是崇宁以来对外用兵以及宣和末年联金灭辽的源起,并且连带论及王安石刻急之法至今为害未除。在宋廷官员争着将国事巨变归咎于王安石,以及因此而引起的争议仍未休止之时,金军又已再度南下。从前述崔 的上疏可以了解,当时人们之所以会有如杨时一样强烈而缺乏包容性的态度,与蔡京主政之下长达二十余年的元祐学术之禁有密切关联,很明显是遭到多年无理压制之后,压抑于心中的极度不满终于得以发泄,而出现的反弹。

以宣和、靖康间的国事巨变,归咎于蔡京的绍述熙宁之政,亦即王安石推行新法,不仅见于靖康年间朝廷上君臣的讨论,也见于靖康、绍兴间个人的书信、著作。例如写于靖康元年(1126)的李若水《上何右丞》及《上聂尹书》,序于同年的罗从彦《尊尧录一》,以及写于靖康、建炎年间的陈渊《答廖用中正言》《与李叔易学士》《与十弟》等,详略或有不同,但皆有此意。李若水于靖康元年八月以前在朝,八月即出使于金,罗从彦与陈渊,则均是杨时的门人。

经过靖康元年君臣的议论,不仅蔡京的施政,连王安石及其所推行的新法,也被认为应为这时国家陷于危难来负责,这时已经成为许多人的共同意见。接着而来的是汴京陷落,徽、钦二帝北狩,北宋覆亡,宋室南渡,这种因不满蔡京而连带不满王安石的心理更为加深,也因此超越出党派或学派之外,经过宋高宗朝的逐渐演变,成为南宋时期众多人共有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