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喜欢写人,善于写人,他对所写人物的态度多数是疏朗的、清晰的。
朱自清
朱自清是散文家亦是学者,但他自己更看重后一身份,其职业为教师,治学严谨,教学一丝不苟,比如宋诗课,诗歌要一首一首地背诵,小考大考都得过关。汪曾祺说自己是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去上课,就包括朱自清先生的课,老师不生气才怪。
汪曾祺曾在《西南联大中文系》里提到,系主任罗常培有一次介绍一个学生到联大先修班教书,教学生拿了他的亲笔介绍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继侗先生,信上说:“……该生素具创作夙慧……”文中没说这个学生是谁,其实就是汪曾祺自己。而熟悉汪曾祺昆明经历的人都知道,他后来去的是昆明郊外的一所中学,没去联大先修班。这是怎么回事呢?汪家子女在合写的《老头儿汪曾祺》中说了缘由:是朱自清反对,认为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还来当助教?这表明二人当时对对方的看法都有保留意见,关系是疏离的。
到了晚年,汪曾祺对朱自清的看法慢慢发生改变,在多篇文章中提及朱自清,且评价颇高,如《精辟的常谈》中说:“朱先生早年写抒情散文,笔致清秀,中年以后写谈人生、谈文学的散文,渐归简淡,朴素无华,显出阅历、学问都已成熟。用口语化的文章写学术文章,并世似无第二人。”
这是明面之褒扬,另有潜在的影响或所见略同。如汪曾祺于1977年所写的关于“花儿”的论文,其副题即“兼论新诗向民歌学习的一些问题”,他对“花儿”的分析研究是相当细致的,他提出的“花儿”多用双音节句尾、严别四声,以及“花儿”歌手用合乎格律、押韵的、诗的语言来思维,都值得新诗作者学习,这些见解颇为新颖,很有见地。
而朱自清在1947年出版的《新诗杂话》中,有一篇谈歌谣与新诗的文章《真诗》,从文中看,他应受前辈周作人歌谣理论的影响,而汪曾祺作为朱自清的晚辈,或亦受了其影响。《真诗》里说:“按诗的发展的旧路,各体都出于歌谣,四言出于《国风》、《小雅》,五七言出于乐府诗。《国风》、《小雅》跟乐府诗在民间流行的时候,似乎有的合乐,有的徒歌。——词曲也出于民间,原来却都是乐歌。这些经过文人的由仿作而创作,渐渐的脱离民间脱离音乐而独立。”“新诗虽然不必取法于歌谣,却也不妨取法于歌谣,山歌长于譬喻,并且巧于复沓,都可学。童谣虽然不必尊为‘真诗,但那‘自然流利,有些诗也可斟酌的学;新诗虽说认真,却也不免有不认真的时候。历来的新诗似乎太严肃了,不免单调些。”不难发现,汪曾祺的观点与朱自清的有相通之处。
汪曾祺对朱自清的态度前后之变化,应归于文学审美观念渐趋多元化及成熟。他认识到朱自清的学者散文与学术研究的价值,其自身的写作亦在汲取类似的成分,当然更能体会到昔日老师的作品之价值。
鲁 迅
鲁迅之于汪曾祺,是一个绕不开的巨大身影。他曾说自己在下放期间发愿将鲁迅的小说和散文像金圣叹批《水浒》那样,逐句逐段加以批注。后来只整理了两篇,因故未竟其事。可见汪曾祺对鲁迅的推崇。
鲁迅对汪曾祺的意义大么?自然是很大的,汪曾祺的小说写作之蒙师,为废名、沈从文的乡土小说,而现代白话文学中乡土文学的脉络——由鲁迅首创,废名受鲁迅影响,沈从文又受废名影响,也即是说,源头在鲁迅这里,那鲁迅对汪曾祺的意义岂能不大。
但汪曾祺与鲁迅的心理或说精神距离近么?不算近,甚至可以说有些“隔”。汪曾祺是一位温情的知识分子,他一生追求的是和谐,其人生态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随遇而安”,这与鲁迅之“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乃至反抗绝望是极为遥远的。汪曾祺和鲁迅有“隔”也就不奇怪了。
那汪曾祺在鲁迅身上寻找怎样的亲近之处呢?事实上,痕迹有许多,他说研究鲁迅的人中,谈鲁迅思想的较多,谈艺术技巧的少,现在有些年轻人已经读不懂鲁迅的书了,不知鲁迅的作品好在哪里,看来宣传艺术家鲁迅,还是我们的责任。这话很有意味,透露出汪曾祺看重鲁迅的艺术性。
还可举一篇文章为例。1956年9月,汪曾祺写《鲁迅对于民间文学的一些基本看法》,里面说:“他曾经生活在丰富的民间文学的感性世界之中,对民间文学有广泛的知识和兴趣;民间文学曾经养育过他,这也成为了他身体里的狼的血液,使他切身地感觉着它的强壮的力量。”“鲁迅先生深知民间文学的人民性和艺术上的优越性,所以他主张采录时要忠实,他惋惜‘柳枝、‘竹枝、‘子夜、‘读曲的为文人润色而失去本来面目。”
熟悉汪曾祺的人会知道,汪曾祺在说着鲁迅,也就在说着自己。一位作家谈论另一位作家,时时在寻觅着契合点。
林徽因
汪曾祺结识林徽因,已是到北京之后,他于1948年写给黄裳的书信中可见:“林徽因已能起床走走,已催沈公送纸去,会当再往促之。”
“沈公”指沈从文,汪曾祺显然是抵京后通过老师沈从文认识林徽因的。而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时,汪曾祺尚未与林徽因晤面,但已读过她的作品,因为联大国文课教材选入了林徽因的作品,且引来纷纷议论。笔者试着推测有些什么议论。汪曾祺说联大中文系是“京派”的(此称谓由后世文学史家归纳所得,其时并无),国文课教材有倾向性,翻翻这本书的新文学部分,选左翼作家仅茅盾(《连环图画小说》)一人,京派则有周作人(《希腊的小诗》)、朱光潜(《文艺与道德》《自然美与自然丑》)、沈从文(《我的创作与水的关系》)、丁西林(《一只马蜂》)、林徽因(《窗子以外》),另外选入新月派的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陈西滢(《闲话》),也是与京派有莫大关系的,所以,看来应该是其倾向性引来议论。
至于为何非议的矛头较集中于林徽因,或许是因为“议论者”认为她的可议处最多:首先,林徽因非专业作家,其专业是建筑学,在文学写作上她类同“票友”,作品存世数量较少——不过几十首诗、六篇小说、若干散文、半部剧本(因卢沟桥事变中断),以非专业作家的身份得以选入国文选,难免引来侧目。再有,“述而不喜作”的林徽因,是“太太的客厅”的主人,此沙龙起着凝聚京派同仁向心力的作用,她等同于组织者、召集人;此外,她还名列《大公报》文艺奖金评审委员会,在京派圈子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那么,她的文章选入教材,外人难免要想,当中是否掺杂了人情因素?依笔者所见,断然否认与肯定都无必要,因为任何选本必然体现编选者的倾向,选什么不选什么,正是选本之特色,温吞水般模糊倾向,反而是平庸的、乏味的。因此,选谁未必可非议,要紧的是入选作品的水准。
林徽因的《窗子以外》水准如何呢?那就要说,这是篇很出色的文章,通篇以意识流手法写成,毫无生涩感,有着本土化之圆熟,可入新文学以来第一流的散文序列。或许更重要的是,此文透露出的知识分子于底层民众的负疚感乃至“原罪感”,以及知识分子对自己工作的隐然自尊和自信,这使得京派同仁深感共鸣,大有戚戚之感。
而这种负疚感,也非京派知识分子所独有,而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早从新文化运动之初,北大“歌谣研究会”搜集整理民间歌谣、民间传说故事,民俗研究等活动,即已开始“到民间去”,就是出于此心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似有着“代言”之用,体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生活较为优渥的知识分子的心声。就此看来,西南联大国文课教材选入此文,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要展示知识分子眼中的“窗子以外”的生活。
汪曾祺的文学启蒙,就是受着这样的“京派”主导之国文课教材浸润(他上西南联大之前,即已熟读沈从文小说选,沈自然是京派的中坚人物),发展出类似的文学观念与审美观,以至于多年后被称为最后一个“京派”,他亦以此自豪。
陶 光
笔者总是记得《晚翠园曲会》这篇文章的结构稍有些奇怪,说是写曲会,却有近半的篇幅是在写陶光这个人,不妨当作“陶光小传”来读。而汪曾祺写陶光,也让笔者忆起鲁迅写藤野先生。藤野先生、陶光,事实上都是所在学校教师中的失意者:藤野严九郎在校时为学生所嘲笑,鲁迅离开若干年后,仙台医学专科学校未再续聘他,他只得回到家乡福井县终老;陶光在西南联大时是“寂寞的,常有孤独感”,战后北返,联大解散,陶光也失去了教职,先是留在昆明,后来客死台湾。
鲁迅为何要写藤野,汪曾祺为何要写陶光,在笔者看来,二人都是有意的,是以他人的情绪来传达自己的情绪。有研究者考证,鲁迅写藤野先生的同时,忽略了另一位教师敷波重次郎,因为解剖学课程是这两位教师分任的,写此而不写彼,显然是有选择性的。其中缘由亦不难判断,敷波是得意者,藤野是失意者,孤身在仙台的失意青年周树人站在了后者一边。
汪曾祺的情状自然和鲁迅不同,且他日后也写过西南联大的许多老师。但他当然也不是没有选择性地写,细细体察,他对所涉人物的描写详略不同,口吻不同,甚或在不同篇章中亦有变化。即使在许多西南联大人物中,陶光仍是特别的,汪曾祺写陶光拍曲,常唱“三醉”“迎像”“哭像”,“唱得苍苍莽莽,淋漓尽致”;又说他有一次给班上同学改作文,有一句改为“那湿冷的声音,湿冷了我的心”:“我一直不忘这件事。我认为这其实是陶光的感觉,并且由此觉得他有点感伤主义。”
这样细微的观察,在鲁迅的《藤野先生》里也有:“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的学生写老师,那或感伤、或凄然的印象及感觉仍记得那么牢固,书写者自己的情绪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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