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林黛玉的才华是得到了曹公高度认可的,她的判词里说“堪怜咏絮才”,曹公用谢道韫的典,来形容他笔下林黛玉的才华,可见他对黛玉才华的推崇和偏爱。
林黛玉不仅写出了《葬花吟》这样感怀身世和命运的长诗,在原文中,还陆陆续续写过很多有名的诗作,比如《五美吟》,比如《桃花行》,比如《秋窗风雨夕》,比如《题帕三绝》。
前文我们分析了黛玉的《葬花吟》《题帕三绝》,今天我们来分析一下她的《秋窗风雨夕》。
黛玉写作这首诗的背景是,她与宝钗已经“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相当于钗黛合体了,和好了,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这对于黛玉的精神和心理多少都来了温暖和安慰。
而黛玉本来,也放下了一些防备和压力,就如她自己对宝钗所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 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对宝钗的防备和敌意,也是黛玉素日一直不大开怀,甚至多次与宝玉闹别扭置气的原因之一,但宝钗对黛玉的这些戒备,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还多次提醒她,劝慰她,陪她解闷。
正是在这一晚,钗黛二人终于真正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宝钗回去时,还说晚上再来和黛玉说话儿,但没多久就下起雨来,黛玉知道宝钗不能来了,自己看书有感,于是写出了《秋窗风雨夕》。
原文: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全诗一共二十句,一百四十字,字字句句都透着孤独、悲凉和落寞,这是一个寄人篱下多年的孤女,在一个秋天的雨夜,因看诗书有感,忍不住提笔写下的又一次对身世和命运的感怀之作。
原文说:黛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禁心有所感,已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也就是说,黛玉的这首诗是仿唐朝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格式所写,《春江花月夜》我们都熟悉,被称为“孤篇压全唐”的神作!
张若虚写的春江花月夜,是春天的江边,有花有月的夜晚。而黛玉写的是秋窗风雨夕,是秋天的窗边,有风有雨的黄昏。一个是诗人任由思想驰骋遨游,一个是诗人任由悲伤逆流成河。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黛玉的这首诗,句句不离秋,既是写当下的秋,也是写心中的愁,但这种愁跟葬花吟时却又有不同。
葬花吟时,黛玉虽然自叹身世,但她是高傲的,是目无下尘的,因为她崇尚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但这时的黛玉,更多是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她满腔的愁绪除了寄情于诗词,无处排遣。
尤其想到宝钗也有母兄,与她毕竟不同,因为她有家。而宝玉就更不用说了,有父母疼爱,有祖母宠着,有一大堆人整天跟着。而她有什么?她有的只是一日重似一日的病体,有的只是寄人篱下的各种不安和无奈。
而且,黛玉每到春分、秋分之际,必犯嗽疾。生病之人,心里本就极为敏感脆弱,更不要说此时又添秋雨,让人更添愁绪,所以黛玉说“那堪秋雨助凄凉”。
秋天本来就让人感觉万物萧条,了无生机,我又拖着病体,整夜整夜的睡不安稳,只觉得夜越来越长,却没想到窗外又下起雨来。
这雨落在纱窗上,落在翠竹上,加上呼啸的北风,吹得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别说是林黛玉,就是平生最洒脱的史湘云,遇到这样的秋情秋景秋雨,估计也忍不住要说出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吧?
更何况,黛玉是看了《秋闺怨》《别离怨》这些词之后,有感于斯,才写了《代别离》一首。全诗写怨,写愁,写别离,我们代入林黛玉的情感,也会跟着伤感不已,泪流不止。
这样的诗,探春写不出来,宝钗写不出来,因为她们没有这样的经历,不能真正的感同身受。也许湘云写得出来,因为她跟黛玉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后文两人中秋联句,一人说寒塘渡鹤影,一人说冷月葬花魂,可谓绝唱。
对寄人篱下的黛玉来说,让她伤春悲秋的原因,无外乎三个,一个就是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不得不长期寄人篱下的现实。一个是自己不仅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加重的病情。一个就是对自己未来命运的不可捉摸。
黛玉对未来的忧虑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她与宝玉之间的感情,完全没有安全感,贾母固然疼她爱她,但外祖母也一年年老了,不可能事事时时都能顾得上她。而宝玉虽然也一天几趟往潇湘馆跑,但到底他是荣国府被寄予厚望的公子,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这样一来,最可怜的就是黛玉啊。整个住在大观园里的人,对贾府三春来说,这就是她们的家,况且,探春迎春都有父母,惜春也有哥嫂,不管她认不认。
宝钗宝玉前面说了,妙玉是个出家人,且是被贾府下帖子请进来的。李纨母子也过得不错,只有她林黛玉,因为无枝可依,无处可去,不得不寄居在外祖母家,而且一草一纸都是这里出。
薛姨妈可以是宝钗一个人的妈妈,王夫人也可以是贾宝玉一个人的母亲。但对黛玉来说,老祖母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外祖母。贾宝玉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贾宝玉。没有人给她持续的温暖和爱,因为她举目无亲,她一无所有。
她有的,只能是诗书和文字,于是她将满腔的愁怨,悲凉,孤独和寂寞,都宣之于笔端,写成一首首诗篇,寄情于落满了秋雨的潇湘馆,饱含热泪和心酸,饱含一个少女内心灼热的情感和小心翼翼的敏感。
她站在落花下,她站在秋风里,她坐在纱窗前,她靠在寒夜里,她衣着单薄,她汤药不断,她一颦一笑倾国倾城,她一字一泪肝肠寸断,这就是曹雪芹笔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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