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学军
第一回,甄士隐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时候,听到跛道人唱《好了歌》。听完后,甄士隐有点不明不白,似懂非懂的。他跟跛道人说,你这歌通篇都是什么“好”呀“了”呀的,倒底你说些什么?跛道人说,对呀,你说得对了,就是说“好”呀“了”呀的,我的这歌就叫《好了歌》吧,并进一步作解道:世人若果能做到“好”才能算是“了”,做到“了”才能算是“好”。听后,甄士隐参透了个中三昧,顿悟后并对《好了歌》作注,与跛道人一起,潇洒地向尘世作别,“悬崖撒手”。
《好了歌》全篇吟唱的是世俗痴心执著追求的功名、金银、娇妻、儿孙,然而,这些东西最终都成为幻影。纵观通篇,其核心思想就是围绕“好”与“了”提出问题,但是,又没有回答什么才是“好”,什么才是“了”。不过,其背后似又隐约在告诫世人对这些东西要保持警惕,不要太痴心,否则,最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全都没了。这样便不是“好”,也不能“了”,更无法像神仙那样逍遥快乐。要做到像神仙那样快乐,就必须做到“好”与“了”。可见,《好了歌》带有浓厚的劝世色彩,笔者不妨把它叫作《劝世歌》。
《好了歌》在第一回里出现,实非偶然。至少应有两层寓意。
一方面,为贾宝玉形象及小说主题定下基调。在叙事上,第一回具有“入话”功能,不管是甄家还是甄士隐,对贾家和贾宝玉的结局和情节都具有预叙的功能。而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在第一回出现,且随着情节的发展,在小说中时不时出现。他们作为超情节的人物,对点化主题、导引情节发展及对人物命运结局的预设都起到助推作用。而在发挥这些作用时,正如一些论者说的那样,在《红楼梦》中,癞头和尚超度的主要是女主公,跛足道人超度的则是男主人公。在第二十五回凤姐与贾宝玉被马道婆的魇魔法受镇时,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同时出现,这时脂批说僧因凤姐,道因宝玉就是这个寓意。关于这一点,在第十二回写到跛足道人拿来“风月宝鉴”给贾瑞治相思妄动症时也得到了印证。同样地,《好了歌》由跛道人来吟唱,而歌中涉及到的这些东西都是中国传统社会儒家道德提倡的作为男人所追求的价值认同,在《好了歌》中全都被否定了,不妨看作是对男人热衷功名利禄等欲望的“度脱”和消解。这又使人想起第一回中的石头无才补天而到凡间受享,石头偏离儒家济世利人的价值追求,其意与《好了歌》是一致的。这些思想投射到贾宝玉身上,他同样是与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相背离的人物。他厌恶科举,且把科举取功名的男人讥为“禄蠹”,这与甄士隐不以功名为念的追求没有区别。《好了歌》的核心思想反映了贾宝玉的言行和思想,为他的形象及全书的主题定下基调。
另一方面,《好了歌》折射出曹雪芹矛盾的思想。石头无才补天,是作者怀才不遇的自况,而《好了歌》对男人传统追求的功名等物质持否定态度,两者反映出的思想相矛盾。贾宝玉受享而不喜读科举之书,本质上与神仙的快乐同质。他既是曹雪芹情感思想的承载者,又不能将两者等同,即贾宝玉的情感思想不能与曹雪芹完全等同。曹家被籍没后,作为戴罪的后代走科举之路已被堵死,在这种情况下,又迫使他对腐朽的科举制度进行反思和批判,然后通过贾宝玉表现出来。石头无才被弃,曹雪芹怀才不遇,两者互通互喻。对人生的出路感到渺茫和困惑,并对此进行思考。这样,甄士隐就成为这个思考点上的人物。甄士隐的人生态度和追求走不通,既不能“好”也不能“了”,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然后,“悬崖撒手”。难道这才是“好”和“了”?曹雪芹在叩问着。曹雪芹以此作为坐标,还通过其他人物来考察和思考。贾敬烧丹炼汞以求得道成仙,企求得到永久的快乐,却以失败而告终。贾政是正统思想的代表人物,然而,连个科班出身都不是,他把科举的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但是,宝玉偏偏背道而驰,贾政最终也心虚意冷,不再苦逼宝玉读科举之书。贾赦和贾珍倒是活得快乐,整天花天酒地,官不好好做,同样也是与儒家思想背道而驰。统观这些人物,那么,问题来了,想补天又无望,像贾宝玉、贾敬、贾赦、贾琏的“游戏”或玩世不恭的生存状态,又不为世俗所容,人生的出路在哪?怎样才是“好”与“了”?这是横亘在曹雪芹心坎上的一个哲学难题。也是长期以来,需要我们不停地思考和回答的问题。
《好了歌》没有给出答案,曹雪芹也没有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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