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民国时代,吴晗都是明史方面的“头号专家”,这是当时人公认的。胡适作为学界领袖,就非常看重他,曾每周日都要找他聊天,认定此君在学术上前途无量。胡适门下有两大王牌弟子,都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嫡传,分占明清史研究前排席次:清史是广西人罗尔纲,明史则是来自浙江义乌的吴晗,绰号“太史公”。刻薄地说,这个绰号是有预见性的。
时至今日,家中要有小朋友让我推荐明史书籍,我依然会首举吴晗。学术是不断推陈出新之业,后浪滚滚可畏,以如今的眼光看,吴晗几十年前的那些文章著作,瑕疵自然难免,但质地仍是第一流的。1948年11月,毛泽东看完他的《朱元璋传》后,专程写信致意,预测他的“成就不可限量”,也是这个意思。
湘潭本身就以史学自负,生平不轻许可,能让他如此高看的并世史家,可谓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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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微妙的是,这样一位左右共赏的顶尖学者,偏偏在当代中国,名声很不好,甚至可以用“极臭”二字形容。吴晗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想,归其原因,在于吴晗很不幸地同时“得罪”了知识分子与人民大众这两大群体——知识分子掌握着“笔”,老百姓支配着“嘴”,无论得罪哪一方都很容易“恶名昭著”,更何况两边都不讨好呢?反正,在知识分子那边,绝大多数同行都把他视为“曲学阿世”的反面典型,一个郭沫若一个吴晗,自诩清高的文人们一谈起来就得掩鼻表示,以为是“无耻之尤”,反正是羞与为伍的;而在大众那里,吴晗的待遇也和郭沫若差不多,普遍觉得他“很坏”什么的——令人发噱的是,吴晗一生最崇拜的群体,正是东林党人,认为他们作为读书人很有“骨气”,是他仿效的对象。
若问吴晗坏在哪里呢?稍微刷下自媒体就晓得了,郭吴二公的“罪证”似乎是值得“天天讲日日说”,然后大书特书的:郭老是有“定陵事件”的劣迹,万历皇帝的尸骨无存似乎得找他算账,所以好些国人动辄骂他“盗墓贼”,而老北京城墙的拆除消失,老百姓们是把罪状按到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头上的。而且,比起郭沫若,吴晗的口碑可能是更差的,因为郭老起码还有不少铁杆拥趸,天可崩地可裂海可枯石可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可为吴晗说话的,我在网上至今没看到过。虽然但是,倘若仔细审视史料,度以彼时情境,就会明白一个事实:无论是定陵事件,还是老北京古城之貌的消失,郭沫若与吴晗都算是“背锅侠”,至少不是第一责任人。
公平客观地说,这两桩建国后的大事件,如果是无可非议有问题,那就是集体失策,是公共责任,区区郭吴一介文人都做不了这样的主——虽然,我至今都认为,在1950年代拆除北京城墙,是一种不得已的必要,是“两害相权从其轻”,总思路是对的。北京要从“古都”变而为一个现代化大都市,城建上本就不可避免来一番大改造与大整容。
这就如我所在的武汉,当年“大县城”改造一样势在必行。所以,10多年前市民几乎人人痛骂的“满城挖”,如今再谈起,大家都会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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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争议颇多,但吴晗作为学者,其学术水准和才情,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前半生也可谓是一部底层平民的“逆袭史”。
在民国学界大佬中,吴晗的出身与家境相对很糟糕。他的家乡,在浙江义乌一个叫苦竹塘村的边远小村落,虽说地处以富庶著称的江浙,实际常遭旱涝,全村都穷。他的爷爷,是个老实佃农,种田为生。其父虽然也上过学,中过秀才,可是贫病交加,又生了15个子女,家累太重,能活下来都属万幸。吴晗能上学,全赖是家中长子,是以学业上最受重视。
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家庭暴力”下的产物:稍有不对付,他爹就要棒打,偶有口角,也是棍棒交加。中学毕业前夕,他偷卖了铺盖,换了一本书,其父知道了,并不会夸他好学,照例是一顿痛揍。好在妹妹们都是“伏哥魔”,很支持他读书,攒下的钱都资助他。吴家父子关系一直都很僵。这样的原生家庭,势必会造就他颇为反差的性格:一方面是很刚毅执拗,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另一方面,精神上也是凄凄惶惶,始终渴望找到心灵之“爹”依附。六神磊磊说杨过一辈子都在找爹,现实中的吴晗又何尝不是?
吴晗的命运改变,全靠自己拿定主意,一心拼搏。中学毕业后,他回乡教小学好几年。家里给定了亲,他坚决辞掉。他有了一点积蓄之后,就想继续升学考大学,尽管他爹不出意外地出手打了他,他也掉头不顾离家出走。靠挣稿费和打工,他一路考进杭州之江大学、上海中国公学,直到顺利进入清华。所以他入读清华园时,年龄偏大,足足23岁。钱锺书小他1岁,却高他三届。当时的清华,学费和日常开销都很“贵族”,能去读的几乎都是有钱子弟,至少得殷实,是少爷。钱锺书能“横扫清华图书馆”,前提条件那也得是不用焦虑着去打工。
吴晗纯靠写文章和打工兼职才念完大学,过早受到社会毒打,烙下伤痕。后来主动跳出来做民国推墙急先锋,不是没有原因的。他那时穿戴很“土”,就一身他妈亲手做的蓝布长衫,不说“鹑衣百结”也是“囚首垢面而谈诗书”,所以周围人嘲笑他是“腐儒”——别说民国时期的清北学子就素质多高,实际也是有些势利的,尤其是富家子弟云集的“教会大学”,例子可举不少。季羡林在清华就经常不开心,比如室友会偷翻他日记,比如抱怨同学“没有人味”。
吴晗很争气,学生时代就频频发表“名文”,声名蔚起,耸动四方。他大三时,写了一篇有关《金瓶梅》的长篇论文,不过随手一写,却直发当时名教授云集的顶刊,至今还是必读文献;大四时他出版了一部《胡惟庸党案考》,一举推翻此前“冤假错案”公论,认为是朱元璋为废相所蓄意制造,是长时段的政治布局,现在此书还是大学历史系研究的“典范”。很多人说,同时期英国的燕卜荪24岁写出《含混七型》这本至今让大学教授们反复研究的作品是天才,按这个标准,吴晗其实也算。《胡惟庸党案考》面世时,吴晗恰好也是24岁。
1934年,吴晗清华历史系毕业。毕业前夕,学界三大顶流势力就在“抢购”他的去处:清华历史系主任蒋廷黻请他留校;“中研院”总干事傅斯年邀他去史语所;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则再三要求他去北大。最终,人情难却,母校为重,吴晗还是留在了清华,破格提拔,重点栽培,薪水接近普通讲师的两倍。他还是中国大学“明史课”的首创者。在他之前,民国大学从未有过专门的“明史”课。孟森开的是“清史”课,顺带上溯讲讲明史。大学时代,吴晗就开始关注极其冷门的“李朝史”,整理出了300多万字的史料,发表数篇重要文章,这眼光也是极为超前的。因为直到2000年之后,大陆明星学者葛兆光们才开启“从周边看中国”的研究方向,才慢慢把视角转移到“燕行录”等上,吴晗的思路超前70多前。
当然,吴晗也不止是学术做得好,他在前半生的人格声望也是很有号召力的。从1940年代开始,他差不多也是国内知识分子的意见头领,日渐成为著名“活动家”,也深孚众望。那时闻一多外号“闻一多夫”,他绰号“吴晗诺夫”,虽是攻击,也算齐名。当闻一多、李公仆遭行刺后,他们的家属,就是吴晗安排策划去到大后方的。曾彦修在晚年回忆录说过,他1940年代在延安及解放区时,吴晗的文章一出版,大家“必定恭读,对他五体投地”,可见光芒。最明显的事实是:倘若没有此类种种声望,他区区一个大学教授,连党员都不是,似乎也未见有何特殊功勋,也不可能鼎革后直接当上北京副市长,而且还是当场票选出来的结果(市长是聂荣臻)。当时梁思成也在候选名单上,但只选到“委员”。
当然,吴晗确实难说“纯书生”。他不乏“热衷”的一面,也是很懂“做人”的。比如1948年,他作为清华大学教授,作为国内头号明史专家,就专门跑到解放区求见湘潭,理由是要“讨教李自成的问题”,可见其达权通变的另副眉眼。这一切,都为他余生遭际埋下了伏笔。
4
作为副市长,吴晗的主管分工,在文教卫生工作。建国伊始,百废待兴,他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老北京时代,城市卫生状况很糟糕,可谓屎尿横流蝇奔蚋集,短短一年间搞定,让古都焕然新生,吴晗劳苦功高。劳绩种种,如今都绝少提及了,这是很不公平的。
不仅功绩没人提,但凡错误又都一股脑儿推到他身上,更是有点“悲催”的意味了。比如前述北京老城墙拆除的问题,单单看他的职务分工,本身就能清楚他不是主导,也轮不到他挂帅主持,可群众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不依不饶骂了他几十年,至今自媒体都还铺天盖地口诛笔伐。你说冤不冤?吴晗不是完人,但多数詈辞都不到位,不知所云,不得要领。
前述北京城墙拆除问题,就是当时整个北京市委的集体决策。起因也很简单很直接:由于这些城墙都有上百年历史,坍塌、内裂的情况很严重,修复都无能为力,只能不断拆除。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城墙对于城市发展限制太大,残破颓败的景象也很影响观感,还直接影响交通运输与安全,是迫在眉睫的公共焦点。比如1952年前后,仅仅一个月时间,北京市女三中门口就发生了4起交通事故,都是因为牌楼使交通受阻导致的。当时的北京市委考虑到城市发展,以及交通、安全及群众呼声,集体商议要拆掉那些牌楼等。研究报告送上去后,上面的批复也同意了。
吴晗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在这个事情上,既不是提议人也不是主管,更没有负责拆毁工作,而是受命“负责向专家解释”,等于知识分子中的“代言人”。所以当争议起来时,反对方的梁思成就直接和吴晗“吵了起来”。梁思成的方案,是全部保存下来,改造成为“城市花园”,而吴晗觉得这动议过于理想化,也过于天真,质问日后北京是要到处建高楼大厦的,这些老城墙老城门如何安置?争吵中还不免动了气,反驳梁思成是“老保守”,据说梁思成气得当场失声哭起来。吴晗挺尊重林徽因,但林显然夫妻同心,也不同意北京市政方面的决议。在一次聚餐中,她指着鼻子骂过吴晗。他们本来私交不错。
可是,北京市府的方案,明显是符合当时国家对于北京城市改造与扩建方针的,所以得到了大力支持。据说,梁思成眼见无法说法北京市方,直接找到了淮安周公。他们一块谈了整整两个小时,梁也无法说服周。有材料表明,当梁思成描绘种种蓝图时,周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随后,毛湘潭也公开发了话,说“我们不轻视过去,迷信将来,还有什么希望?”还说,“北京拆牌楼,城门打洞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北京、开封的旧房子最好全部变成新房子”,“拆除城墙,北京应当向天津和上海看齐”,这个事由此尘埃落地。
所以说,拆除北京城墙这个事上,吴晗的“功劳”其实是很小的。他只是奉命行事,而且奉的只是“说服”工作。只是因为他负责舆宣,似乎是枪打出头鸟,日后讨伐靶子往往就对准了他,遂成众矢之的。这些年相关材料逐渐浮出水面,前因后果都已经明了,是时候有所澄清,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的。
5
作为官员,在重大决策问题上,吴晗真正有责任的,其实是发掘明十三陵这块。这个事,初衷很好,可到底搞砸了,他无可推卸。
吴晗是明史大家,本身又是副市长,北京天寿山的十三陵他关注数十年了。早在上大学时,有考古专业同学就问过他,“假如你来搞考古,你最想挖掘什么古迹?”吴晗不假思索回复,“挖明十三陵”。所以,1955年前后,定陵的挖掘工作从动议到实践,都是他在主导的,郭沫若作为相关主管,只是在报告书上签了名,而且排序第一,仅此而已。滑稽的是,日后的群众又把这个事责任一股脑儿推给郭,让郭莫名躺枪。
吴晗为啥要挖十三陵?除了专业研究驱动外,也有很前瞻的“文旅”考量。在报告书上,他设想前景,如果这座“规模最大,地面建筑也最为完整”的皇陵重见天日,可以开放为“地下博物馆,安装电灯,供人参考”,由此不但可以让人们丰富历史知识,还可以使之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名胜”,效应可能是泰姬陵之类的百倍千倍。
吴晗的设想,显然是低估了挖掘难度。在吴晗看来,挖掘明陵,技术已经很成熟,完全可以动手。他断定,清陵是模仿明陵建造的,而清陵的地下结构图早就研究透了,作为依据,等于轻门熟路,“估计不会有太大困难”。报告书上去,上头提示下来,“原则同意”。所以,也是客观地评述,即便是挖明陵,其实也是集体和专家团反复研究出来的结果,而不是吴晗大脑一拍就能做主。有资料显示,当时唯一拒绝签名的专家,只有郑振铎一人。他委婉表示过时机还未成熟,但也没公开反对。
挖开后,表面上也很顺利,出土文物3000多件,轰动国际,世界考古界震动。但随后也出现了重大问题,那就是丝织品的保存技术还不行,尤其是部分技术人员处理不当,导致大量字画、丝绸等珍贵文物迅速氧化。这是此前没有预料到的。甚至,现场处理也很毛糙,万历皇帝的金丝楠木棺椁,出土时木板有部分腐烂散架,工作人员居然随意丢在四周,附近农民纷纷拉回家去,当普通木料做成家具了,令人啼笑皆非。
这次挖掘,经验是惨痛的。吴晗本来计划十三陵挖个遍的,自此也知难而退,不再做声。挖掘定陵唯一的功绩,是确立了一个方针:古帝王陵墓,能不挖就不挖,“抢救第一”是宗旨,“不主动挖掘”是原则,并贯彻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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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晗真正的转变,是在1957年前后。在此后的几年,在很多熟人眼里,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各种会议上动辄上纲上线,以显示自身的正确。这个时段的吴晗,日后钱锺书就暗讽他是罪有应得。
著名作家李辉,就是前些年揭露“文怀沙造假案”引发大讨论的那位大记者,就曾披露说,有位和吴晗共事过的文人,在他面前不只一次表示对吴晗的不满,因为正是吴晗的无情和污蔑,使这位知名文人蒙冤20载,备受磨难,所以他永远无法谅解吴晗。章如烟的那本名作也提过吴晗一笔,说吴晗当年罔顾事实,对前同事“背刺”,“含有个人目的”云云。再后来,亲历者苏双碧写《吴晗传》,也明确表示,正是1957年之后,人们开始的对这位“受人尊敬的学者”有了不少非议。
这个时候的吴晗,显然是顺从的。当时社会上的一些问题,他并不是看不清楚,而是心知肚明但选择了沉默,甚至配合。艺术考古学家常任侠曾回忆过这么一件事:浮夸风时期,他曾与吴晗一起,到地方参观。当他们来到一处田地,听人介绍说一株玉米可以长十二个穗子,还有白菜一根重100斤时,常任侠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吴晗则是沉默以对。在回去的座谈会上,常公开表示了怀疑,吴晗听罢是变色而作,大声斥责:“你这个人可以提拔上来,也是可以打下去的”,这既是提醒也是威胁,才让常意识到言语失当。这样的事例似乎也能说明:对于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吴晗是心中有数的,但他识趣地选择了明哲保身,而非过去那样勇敢地拍案而起。
但这样的“独善其身”,也最终没能“保”住他。后面的悲剧剧本,正如他自己所写的《海瑞罢官》那出著名大戏一样,所有结局都已经写好了,只待他作为主角上演,而我们读者身为“马后炮”,也是在历史梳妆台下看的一清二楚。所以,如果真要说,吴晗与郭沫若是民国文人两大“反面典型”,敝意以为,就是“失去自我”四个字,以及由此带来的困境种种。吴晗与郭沫若的争议问题,仍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时至今日,大量的精神吴晗和山寨版郭沫若还活着;更多的所谓知识分子,只是想做吴晗郭沫若而不可得。骂的越凶的,往往是羡慕嫉妒恨情愫越深。质疑吴晗、理解吴晗、成为吴晗,这才是不可轻传的心法。
前些日,吴晗还偶然地冲上网络热搜。听北京的朋友说,当日那边狂风大作,沙砾飘扬马毛猬磔,很是吓人。大风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清华校园内吴晗纪念馆居然给吹垮了,“吴晗的花岗石雕像被砸断了两半”,从而“身首异处”,这个趣闻引发了互联网大欢乐,别有怀抱的人们互相转发,乐此不疲,而态度也无一例外是戏谑的。这样的“公意”,似乎也能说明:即便含冤屈死55年后的今天,吴晗还是得不到知识分子与普罗大众两造的谅解。这种悲剧是加倍型的。
当然,现如今的吴晗,主要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出现的。不少人还记得这个人,只是由着他,人们可以不断思考知识分子该如何自处的老问题,以及可以再度检索曾经的那场闹剧而已。幸或不幸,这都是吴晗留下的“精神遗产”。而我自己,不贤识小,地命嗨心,每次想到吴晗,倒总会不自觉回忆起夏目漱石名作《心》里的那句拿腔捏调的话:
“平时大家都是好人,至少都是普通人。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会突然变成坏人,这点才是最可怕的。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啊”!
2024.6.8,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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