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调子,这词句,于我,早已不是一首歌了。它成了一扇偶然洞开的门,只消一个音符,一阵过门,便“呀”的一声,将我整个地送回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里去。那感觉,不是悲伤,悲伤太具体了;也不是感动,感动又太单薄了。那是一种浩渺的怅惘,仿佛望着一片自己亲手耕种过、如今却已荒芜的故园,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那时的夏夜,是黏稠而漫长的。没有空调的嗡鸣,只有一把老旧的蒲扇,在祖母手里一起一落,摇出温吞的风。而那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便是这夜里唯一的神祇。“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罗文与甄妮的声音,一个刚烈如大漠孤烟,一个柔情似江南春水,就在这“咯吱咯吱”的扇声里,纠缠着,攀升着,充满了那间小小的屋子。我那时哪里懂得什么爱恨缠绵,什么家国大义呢?只觉得那旋律好听,那声音里有说不尽的江湖。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与断续的虫鸣,窗内是这一曲铁血丹心,织就了一个少年最初关于“远方”的、金戈铁马的梦。
这歌声,又总伴着一些极琐屑的气味与光影。是晚饭后,那残留在空气里的、若有若无的炒菜油香;是桌上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暑假作业,散发着油墨与纸张混合的气息;是日光灯下,蚊虫绕着灯管飞舞投下的、细小而慌张的影。这一切,都与歌声浑然一体了。以至于如今,每当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我鼻息间仿佛又能闻到那股夏夜的味道,眼前又能看见那盏孤零零的日光灯。那是一种安稳的、被庇护着的寂寞,是烦恼只有明天要交的作业那般简单的、黄金般的年代。
后来,日子便像上了发条,越走越快。一个又一个夏天,在匆忙中过去,来不及细看,便已成了模糊的掠影。那台半导体、那把蒲扇,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那间老屋,也早已换了人家。我混迹于一个又一个名为“现实”的江湖,学会了周旋,懂得了妥协。当年的豪情,渐渐被磨成了世故;当年的简单,也层层包裹上了复杂的外衣。那射雕引弓的潇洒,那塞外奔驰的辽阔,都成了书页间一枚干枯的标本,颜色还在,却失了生命。
于是,当这歌声不期然地再度响起时,它便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我心上那把早已锈住的锁。“咔哒”一声,时光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在夏夜里支着下巴做梦的少年,与此刻这个在都市霓虹下疲惫归家的我,便在这歌声里猝然相遇。我们互相望着,中间隔着二十余载滔滔的流年,竟一时无言。
我这才明白,那莫名涌起的感觉,原是乡愁。不是对于一片土地的眷恋,而是对于一段时光、一个旧我的、永恒的乡愁。那歌声,便是我那精神故乡的、唯一的通行证。只是,这证件的背面,分明印着“单程”两个冰凉的小字。我回得去那里,却回不去那时。
歌声还在响着,缠绵又决绝。我闭上眼,任那苍茫的旋律将我淹没。窗外,是这个时代的车水马龙;窗内,是我一个人的、逝去的江湖。猛抬头,镜中瞥见自己,眼角竟也有了细碎的痕迹,如同岁月无声爬过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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