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有一篇文章《论照相之类》（写于1924年11月11日），收录在《鲁迅全集》第一卷。他在文中提到吴昌硕：
我所见的外国名伶美人的照相并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没有见过，别的名人的照相见过几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特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来罢，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吴昌硕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画的润格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位艺术家了，但他的照相我们看不见。林琴南翁负了那么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热心于“识荆”的人，我虽然曾在一个药房的仿单上见过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函谢丸药的功效，所以印上的，并不因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车卖浆者流”的文字来做文章的诸君而言，南亭亭长，我佛山人往矣，且从略；近来则虽是奋战岔斗，做了这许多作品的如创造社诸君子，也不过印过很小的一张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铜板而已。[1]
鲁迅从照相的流行、S城人对照相的看法、自己的所见论到照相的伦理学意义和“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鲁迅是偏爱照相的，这显然和他对照相（摄影术）的认知有关，他的很多照片我们非常熟悉。事实是，吴昌硕也是有照相的，只是鲁迅写《论照相之类》时尚没有看到吴昌硕的照相。外国男扮女的照相也是有的，如摄影师曼•雷曾为杜尚拍摄过一系列男扮女装的照片，杜尚为自己的女性形象取名为罗丝•瑟拉薇。不论其它，照相的祛魅功能、功效还是杠杠的。当然，快200年了，摄影术已今非昔比。与祛魅相对的是赋魅。
其实《论照相之类》貌似讽刺、调侃了很多东西，可在我看来其实鲁迅主要谈的是摄影术（科学）的祛魅意义。而摄影术代表的是科学。是的，照相（照片）是有祛魅功能、功效的。照片既有储存信息的功能，同时有“伦理学意义”。特别是文艺家的照片，研究者可对其展开“精神分析”。有意思的是，曾读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黄宾虹诗集》[2]，其中插有名为“黄宾虹”的照片，实为齐白石的，不能不说是编辑的巨大失误，但变相说明齐白石的认知度远高于黄宾虹和吴昌硕，其根本上与传播、宣传有关。
不错，摄影术的发明具有划时代意义，摄影术传入中国亦有划时代意义，而不管是鲁迅、还是吴昌硕、齐白石，等等文艺家的照相（照片）都跟时代紧密相关。
齐凯写道：
如今可见齐白石在民国时期的照片有近两百张，分为单人照、雅集合影、院校合影、师徒合影、家庭合影，有些是摄影作品，有些只是一般的生活留影；较早的拍摄于1926年1月6日（乙丑年十一月廿二）齐白石62周岁生日之际，最晚约在1949年7月第一届全国文代会当选主席团成员期间。虽说白石老人不经常张罗照相，但一半以上的照片是在齐家拍摄的，从中可知其社交的特点，比如学生来访或离京时常以合影为念——或自带相机登门，或带照相馆的师傅。也因此照片散落各处，甚至有的学生之后去国，以致照片鲜再露面，而这些照片白石老人大多没有存底。再因齐白石除了保存画稿、粉本外并无收藏的习惯，所以在其遗物中鲜见照片。此外，这些照片中还呈现出丰富的内容……[3]
《齐白石照相记》收录的第一张照片是1928年发行的《齐白石画册》扉页上的齐白石像。“目前所见齐白石较早的影像就是这张，拍摄于乙丑年十一月廿二（1926年1月6日）。是日，白石老人62周岁生日。”[4]照片中的齐白石看着比较年轻，但已入“老年”。
第一当然是“最早的”影像——《齐白石画册》扉页上的齐白石像。“照片中的齐白石瞪大了眼睛，表情木讷又略带愁容，似乎生无可恋。”[5]
第二是1929年2月10日《京报图画周刊》刊登的“齐白石先生近影”。“齐白石早年的照片很少，所以这张胸像就显得珍贵。此照是和画家陈少鹿的照片并排刊登在1929年2月10日的《京报图画周刊》上的，名曰‘北平画界巨子齐白石、陈少鹿先生近影’。这天正好是1929年正月初一，彼时北京刚改名北平不久”，“照片上的齐白石穿着质量上乘的对襟上衣，目光坚定，也许是在记者的要求下摆拍的。和之前的照片相比，他已经逐渐脱去了木讷和土气，增添了几分书卷气”。[6]
第三是北平国立艺术学院一九三十年中系师生新春欢宴合影。“这张合影的上端写着：‘北平国立艺术学院一九三十年中系师生新春欢宴合影。’北平国立艺术学院全称是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即北平艺专——中央美院的前身，中系即中国画系。齐白石一生在该校几进几出，可惜文献记载缺失，学校的组织构成反复变换，所以二者关系并不十分明朗。”[7]
第四是“裘扇照”。“这是齐白石最‘拉风’的一张照片，看上去活像一个土财主。当年的报纸中说：他头戴黑子羔土耳其式冬帽，身穿狐裘，手持折扇，扇上自书自作诗‘摇扇可以消炎，着裘可以御凉。二者日日须防，任人窃笑癫狂’”，“1931年4月7日，《北京画报》上刊登了周公旦的文章《裘扇潇洒之齐白石》，说在春节期间，海王村公园‘游人如鲫’，门口的铸新照相馆橱窗里挂着齐白石的裘扇照，着装奇怪，诗文奇特，引得游人驻足称赞，广告做得甚妙！10月31日，《北京画报》上又刊登了由铸新照相馆提供的此照。不光是北京，1932年11月11日，《上海画报》上刊登了张丹斧之文《题齐白石先生裘扇图并序》，并以此照配文。然而，依齐白石的性格是不会购买如此昂贵的衣物的，那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文章开头说齐白石所穿为‘狐裘’，乃当年记者所言，从今存的并不清楚的照片来看，实际当为‘羊裘’。而齐白石曾作诗，名曰《五日，夏天畸赠羊裘》，即在端午节受夏寿田赠送羊裘，或为裘扇照中所穿。其诗曰：‘新买蓑衣绿似油，头颅白尽更何求。天涯不欲人相识，何用严家五月裘。’末句引用严子陵五月披裘之典，而齐白石说自己并不想出名，遂无须效仿，所以在《裘扇铭》中仅说‘着裘可以御凉’。这件裘衣在其后的照片中未曾再现，去哪里了呢？这在他的另一首诗《画珊瑚树》中似乎可以找到答案：‘昨得山妻慰问书，雪深三尺着裘无。羊裘典矣因思赎，五尺珊瑚画一株。’”[8]
第五是“七十岁照”。“在这张照片上，齐门弟子李苦禅题字：‘白石宗师七旬留影’”“齐白石的70岁是在哪一年呢？他生于癸亥年十一月廿二日（1864年1月1日），依旧俗，70岁是在1932年。然而，其一生有关年龄的记载较为混乱。众所周知的是，他从1937年开始‘瞒天过海，虚加两岁’，而事实上早就开始谎报了”“这张照片。齐白石头戴毡帽，精气十足，和上一张裘扇照仔细对比，可知是在同期所拍，或相去不远。而我见到的此照，最早刊登于1935年的《时报半月刊》，王森然以黑衣之名发文《人物志•齐白石》，即以此照配图。文中说在白石画室的南墙上挂着王闿运的遗像，下方的桌子上放着放大的白石照片”。[9]
第六是“脑袋被挤合影”。“这是一张曾经的‘网红照’，齐白石的脑袋被挤了，堪称其一生‘最憋屈’的照片。有网友说这是齐大师‘北漂’早期受人排挤的缩影，果真如此吗”“从照片中可以看出活动气氛十分轻松，之所以出现‘脑袋被挤’的事故，也许是因为酒过三巡，大家在作恶作剧，拿齐白石开玩笑而已。抑或其它原因，暂不能确定”。[10]
第七是齐蒂克（捷克人）所拍齐白石像（1931年，约3月12日白天）。“照片中的齐白石，手持色碟和毛笔，眉头紧锁，面对一张白色宣纸若有所思，画了什么不得而知……”[11]
第八是“哀苦像”。“这张齐白石的胸像来自安东•埃克斯纳的后人，应该也是安东一行所拍，即在1931年4月5日”“照片中的齐白石已过67周岁，神情凄凉哀苦，头发似是被风吹起，像是遭受了巨大创伤，而哀苦似乎是其一生的基调。此前的3月14日，恩人樊增祥去世，之后某日，齐白石梦见和宗子威去拜见樊氏，醒后作诗二绝，句云：‘怕读赠言三百字，教人一字一伤心。’他还刻了两枚印章：老年流涕哭樊山、王樊先去空留齐大作晨星。‘王樊’即王闿运，‘齐大’即齐白石”。[12]
第九是“齐白石早年的画室”（1931年4月5日）。“安东•埃克斯纳一行还拍摄了齐白石的画室，让我们以较大视野看到了早期白石画室的样子。和晚年的糟乱相比，彼时显得极简净，亮点是摆放着几个镜框。”[13]
第十是《齐白石画集》所刊胸像（1931年冬至1932年春）。“在徐悲鸿的促成下，1932年7月，中华书局出版了《齐白石画集》。这是他的第二本画册，这张胸像就刊登其中，是我所见此照片最早露面之处。”[14]
第十一是《良友》画报刊登齐白石像。“此照应是《良友》驻京记者所摄，摆拍痕迹明显。齐白石手持折扇，眼睛和嘴角的表情微妙，充满着自信。在照片下方有一段汉字简历，年龄虚加了两岁，谎称74岁。而在这一年，齐白石曾作篆书对联‘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落款中亦称74岁（多有学者误定此作为1936年）。”[15]
第十二是“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像”。“这张齐白石的侧面胸像略含微笑，现存英国白教堂画廊；1933年、1934年，他的数十幅作品曾在此展览。此张侧面照和下文的正面照应是同时所拍，从背景来看是在齐家。在这张照片背后，齐蒂尔写着：‘74岁，中国最伟大的艺术家。’据说是齐蒂尔于1933年拍摄，但我推测在1934年冬天……”[16]
第十三是1935年2月20日《人世间》（第22期）刊登齐白石像。“齐白石的照片多是表情哀苦，而这张露出了少有的微笑，应和上一张为同时所拍，一正一侧两张，而且拍得相当有水准，还可以看到他的门牙”“1935年2月20日，《人间世》杂志第22期面世，封二刊登了此照，图注是‘齐白石先生近影’，因此推测拍摄于1934年冬天”。[17]
第十四是“金石书画生活照”。“在吴迪生的推动下，上海《良友》画报为齐白石作了专题报道，名为《齐白石先生的金石书画生活》，由驻京摄影师魏守忠掌机，拍摄了齐白石先生刻印、作画、盖印、题字、作书、读书、赏古、休息等一系列镜头。”[18]
第十五是“书生本色像”。“照片中的齐白石穿一袭素布长衫，左手执扇，目光坚定，儒雅。昔日的乡间木匠，如今书生本色俨然！”[19]
第十六是签赠王“文龙”像。“这张照片上的齐白石似有举重若轻、傲视群雄之感。照片为齐家附近的西单商场对面的容丰美术部所摄，齐白石于1936年冬日签赠将因寒假返乡的‘文农仁弟’。”[20]
第十七是赫达•莫理循（德国人）所拍摄齐白石像。“抗战爆发后，齐白石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大门上贴出了不见客的告示。然而，还是有一位德国的女摄影师走了进去——伊名赫达•莫理循（生于1908年），因缘不详”“1933年，莫理循来到中国，在德国哈同夫妇开设的阿东照相馆工作。她最大众的名字叫赫达•莫理循，即嫁给老莫理循之子后被冠以夫姓。而老莫理循在中国的威望有多大呢？王府井大街就曾叫莫理循大街”“在华十几年，莫理循拍摄了大量照片，其中就有齐白石画螃蟹。第一张照片是全景，齐白石刚开始画第二只螃蟹。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张四尺三裁的宣纸，画岸整洁，放着一副眼镜和一个放大镜，笔洗里的水很清澈；第二张是特写，第二只螃蟹即将画完；第三张也是特写，已经题完字正在钤印。这是一幅《双蟹图》，题字为：‘□琶弟清属。丁丑秋月画于故都，白石齐璜时年七十又七矣。’丁丑即1937年，齐白石广为人知的‘瞒天过海，虚加两岁’就发生在此年——实际上，此年他虚岁75岁。此作是画给‘□琶弟’，然查无此人。我突然意识到，这会是‘赫达’的名字音译吗？比如‘荷琶’‘贺琶’”。[21]
第十八是郎静山拍摄的两张齐白石像，堪称“最经典”。“白石老人的这两张半身坐像十分经典，有漂亮的胡须、标志性的藤杖、胸前的小葫芦，拍摄者是摄影大师郎静山，时在1946年11月在上海展览期间”“两张都是摆拍。脱帽那张应在室内，曝光较少；目前还可以见到右下角钤有‘齐白石’印章的版本。另一张在室外，以树为背景，今可见到朗氏壬寅年（1962）七月签赠‘少陵先生’的版本。另有一张郎静山、雷佩芝夫妇在此景下与老人的合影，从照片的构图上来看，应是朗氏自拍”。[22]大师不愧是大师！
第十九是杰克•伯恩斯（美国人）1948年10月23日拍摄的齐白石作画的系列镜头。“齐白石交往过的外国人士有很多，为他拍过照的也不少，但以美国《生活》杂志摄影记者杰克•伯恩斯所拍最为丰富，数量不详，我见到的有60余张（有些被裁剪过，导致数量更多）”“杰克•伯恩斯拍摄了白石老人画‘水墨虾蟹’‘牡丹’二作的全部过程，以及篆刻、休息、怜子（齐良已）、告别的系列镜头。从李苦禅、夏文殊同框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墙上的日历是‘10月23日’一页”。[23]
第二十是“委员像”。“1949年7月，第一届全国文学艺术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年近九旬的湖南籍老画家齐白石作为平津第二代表团成员参会，并当选全国委员会委员。从此，他的人生逐渐走向了巅峰，陆续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全国人大代表等，殊荣不尽。曾记得，他刻过两枚自用印章‘一切画会无能加入’‘星塘白屋不出公卿’”“又记：在拙作即将付印之际，又见它载，此照拍摄于1950年5月召开的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期间”。[24]
《齐白石照相记》共收200多幅照片（影像），涉及生活、交游、创作、广告多方面，这里只试举二十例。“有趣的照片还有很多，就请大家翻看这本小册子吧！”[25]
记得两年前的一天（2023年12月1日10:04）我在微信朋友圈转发公众号“上飞论艺”的推文《廖上飞|说说齐白石的山水画》并写道:“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的《四季山水十二屏》显然比成都广汇美术馆藏的《山水十二屏》更成熟，前者创作于1932年，后者创作于1925年”。有朋友留言说：“早年的画，1925年就六十多岁。很少见到齐白石年轻时候的照片哈，没有长须时是什么样子？”我回复道：“等着成名后照相时已老啦。年轻时照相尚不流行，他还在给人画像。即便有照相，也照不起。想想民间木匠、画匠的样子吧。哈哈哈！”是啊，我也挺好奇齐白石年轻时长啥样。通过现存照片，我们只能看到“老年齐白石”。《齐白石照相记》一书并不能回答“齐白石年轻时长啥样”这一问题，不过书名挺好[26]，让人想到“三毛流浪记”。不知鲁迅看到齐白石的一系列照相会有何评语？
2025年11月22日至24日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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