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闲来无事,说个有意思的故事。
大明弘治年间,河南有个进士花垣,四十多岁了还在吏部混官位。妻子郝玉梅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礼,夫妻俩生活得叫一个和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但这厮有个问题:没儿子。
这放在当时是什么概念?相当于现在一个高管四十多岁没买房、没结果——众人眼里的废品一件。
问题来了:妻子不让纳妾。郝玉梅跟他说得很清楚,「命里有儿女,就算不纳妾也会有;命里没有,纳再多妾也白搭」。这话听着有理,可花垣心里就是堵得慌。
说起来,这事还得从花垣升官那天说起。
吏部增补司道官员,他被任命为福建按察使佥事——这是好事啊。可这厮抖起来了,跑到后院跟郝玉梅说:「升官有什么用,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到时候坟头没人祭,我死了也白搭。」
郝玉梅本来是高兴的,被他这一通话整得火冒三丈。她指着花垣的鼻子骂道:「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怎么,想出家?我也出家去,看你怎么办。」
她当众发火,又说了一句话,这话后来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郝玉梅看着他说:「我现在跟你赌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纳妾的事儿,咱们俩谁要是生不出儿子,那就是命。你要是真能生出来,就算我错了。」
话音未落,这女人二话不说,第二天起床就剪了头发,收拾行李搬进了无相庵。和尚见她进来都摇头——这夫妻俩,一个要削发为尼,一个心理建设从此彻底崩塌。
02
花垣坐在书房里,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他在墙上写下了四句诗:
「四十无儿心罔然,邻婴偶过见犹怜。他年冢上泥三尺,钱纸何人挂墓边?」
这就是所谓的「理性的最后挣扎」。写完这四句诗,花垣的精神防线彻底崩了。
妻子的那句「再也不管」,对他而言不是解脱,而是一张空白支票——怎么做都行,谁也管不了了。
福建的官差来接他赴任时,花垣草草收拾行李,邀了两位师爷同行。其中一位叫裴肖星,这哥们儿什么都会:吹拉弹唱、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狐假虎威。花垣觉得这才是真朋友,一路上有说有笑,心情好多了。
走了十多天,两人来到了扬州。
扬州这地方,那叫一个烟纸糜烂、纸醉金迷。河边一群人穿着花里胡哨、亦商亦官的衣服,来回溜达。花垣挺纳闷,就问裴肖星:「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裴肖星在他耳边一乐:「老爷您这是新手啊。这帮人叫'牵头',专门做介绍生意的。宦官、富商、公子哥儿想在这里「娶妾讨小老婆」,都得通过他们。等于现代社会的相亲中介,但专做这一套。」
花垣听得眉毛一动。
那天晚上,花垣喝了点酒,整个人就放松了。他转向裴肖星:「老裴,明天能不能找到这么个牵头?」
裴肖星心想,这是多少天没等的机会啊。他马上凑上来,说得花垣心花怒放:「这位老先生您想啊,身边没人侍奉,要是在这里娶位如夫人,一来晚上有点热乎气儿,二来要是能生个公子出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花垣听得眼睛放光:「知我者,裴兄也。」
一句话,整个人就变了。之前那个写悲伤诗句的进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欲望魔鬼驱使的傻子。
03
第二天一早,裴肖星就像是有预案一样,快速找到了一个总牵头。这帮人手里掌握着扬州城所有「品质好」的姑娘的信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专业操盘手。
总牵头在花垣面前吹得贼夸张:「咱们这位姑娘,人间罕有、世上无双,那皮肤、那身段,您一看就得魂游天外。」
花垣没有任何抵抗力。他当场拿出二十两银子、十匹彩缎,又给了牵头二两见面礼,说:「看上了就现在下聘礼,钱不是事儿。」
一路上,花垣换了新衣服,梳得油光发亮,跟在牵头后面走了二里地,来到了一户人家。
推开门,一个叫崔命儿的姑娘出现了。这女人长得确实不错——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花垣是个什么货色。这老爷子被她迷了眼,呆呆地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裴肖星在旁边试了好几次他才回过神儿。
花垣完全被击中了。这种感觉是什么?就像一个被困了十多年的人,突然看到了窗外的阳光。理性?早就扔爪哇国去了。
聊天的时候,崔妈妈说女儿今年十六,丈夫早就死了,现在就想赶紧给女儿找个婆家。裴肖星立刻配合演戏:「这位花老爷刚升任福建驿传道,身边没人,想在这儿娶位夫人呢。」
崔妈妈一听,眼睛就亮了。一个做官的、一个年轻寡妇,这买卖真不错。
裴肖星把崔妈妈拉到一边,压低嗓音说:「妈妈啊,咱俩都看出来了,花老爷这是被老婆管怕了,现在没人管,就想「尝个鲜」。他身上带了一百多两银子呢。」
话很明白:这是个能宰的羊。
然后裴肖星加了一句最妙的话:「这事要是成了,我们这一路过去都是单身,还望妈妈成全成全。」
崔妈妈含羞一笑:「原来你是惦记上老娘我了。」
裴肖星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捏,这事儿就算定了。
这一刻,花垣、崔命儿、崔妈妈、裴肖星,四个人开始了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而花垣,就是那个被圈套吸引的老鼠。
04
回到船上,花垣已经没有任何理性了。他对裴肖星说:「马上给我雇轿子,把命儿抬回来。」
裴肖星装作很惊讶:「哎呀,老爷,聘礼还没说好呢,您这么急?」
花垣根本听不进去:「聘礼已经带来了,你没跟她说好吗?」
裴肖星做足了样子:「妈妈嫌少,要不再加一倍……」
花垣二话不说:「行行行,钱多少都行,今天一定要娶到。」
裴肖星再加一句:「还有啊,崔妈妈舍不得女儿,要跟咱们一起走。」
花垣转身就答应了:「那是自然,我公事忙,哪能让姑娘一个人在家。」
看,就这么三句话,这个进士把自己卖得干干净净。
黄昏时分,崔妈妈和崔命儿上了船。一切都准备好了。
花垣之前用了十多年来压制的欲望,在这一夜彻底爆发。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走到船头,看到裴肖星也是困得不行——这哥们儿在崔妈妈那儿也「折腾」了一夜。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任何羞愧,没有任何反思,只有满足。
两天后,船到了杭州。崔命儿开始表演了。她扭着腰,用甜蜜的嗓音说:「我早就听说西湖美景甲天下,咱们停两天好好玩玩呗?」
花垣哪敢说不?立刻让管家雇轿子。一行人游览南高峰、北高峰、西湖十景,最后来到了昭庆寺。
就在寺外的摊位上,崔命儿看到了一个泥塑的娃娃——粉嘟嘟的,一尺多高,精巧得就像真的孩子一样。
崔命儿突然眼睛亮了。
05
这一刻很关键。崔命儿买这个泥娃娃,不是因为喜欢,而是看穿了花垣的心理——这老爷子最痛的就是没儿子。
她拿着泥娃娃,在花垣面前晃啊晃,故意说:「你看这多逼真啊,我要是生不出来,咱们就养这个。」
花垣当然知道这是泥做的。但他干了什么?他决定和这个泥娃娃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
他让管家雇了一个奶娘,专门抱着泥娃娃,给它穿上衣服、戴上长命锁、套上金镯。崔命儿给它取名「引哥」,对外宣称这是小公子。
然后,他们俩开始做一件疯狂的事——把一个泥娃娃当成了真儿子。
奶娘捧着泥娃娃装哭,崔命儿就急忙抱过来哄:「别哭别哭,娘在这儿。」花垣也跟着说:「惹恼了我的心肝宝贝,爹爹该打。」
天冷了,崔命儿说引哥病了,花垣立刻请郎中来。郎中看着这个泥娃娃都傻眼了,但架不住花垣一个劲儿地掏钱,最后还是开了方子。奶娘假装给泥娃娃灌药,崔命儿在旁边做出很心疼的样子。
这不是爱一个孩子,这是两个成年人在自欺欺人。
更可怕的是,衙门里所有的属官都信了。他们以为花垣老来得子,一个劲儿地送礼,想通过讨好「小公子」来巴结父亲。引哥周岁的时候,花垣大摆筵席,请来戏班子,连闹了好几天。
整个衙门都陷入了这场疯狂的集体幻觉。
人人都装作相信了一个泥娃娃是真的,就像现在的社会里,人人都装作相信了各种虚假的承诺。
06
故事很快走向了高潮,而且高潮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可笑。
有一天晚上,奶娘喝了酒,看到丫鬟们都睡了,嘴里嘟囔道:「都搂着汉子睡去了吗,怎么让老娘一个人抱着这个没活气儿的泥块……」
这话被崔命儿听到了。
一个人在演戏的时候,最怕被揭穿。崔命儿一下子炸了。她觉得奶娘这是在骂她——暗示她什么呢?暗示这个泥娃娃根本不是真的,暗示她和花垣都是疯子。
这是对她「脚本」最大的威胁。
崔命儿追出来要打奶娘。奶娘抱着泥娃娃在黑暗中逃窜,结果被走廊里睡着的猫绊了一跤。她摔倒了,泥娃娃压在身下。
同时,追过来的崔命儿也被奶娘绊了一跤,摔在地上,鼻子和嘴唇都磕破了。
两个女人倒在一起,哭天喊地。花垣被喊声惊醒,跑过来看,只见两个女人摔成一堆。他急忙扶起崔命儿,又叫丫鬟扶起奶娘。
但所有的抢救都太晚了。
当奶娘和崔命儿一起摔倒时,泥娃娃引哥被压碎了。
崔命儿看到碎掉的泥娃娃,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满地打滚,就像是亲生儿子真的死了一样。
她的哭声不是虚伪,因为这一刻,她哭的不仅是泥娃娃,而是这场骗局能不能继续的问题。
花垣也抱着她哭个不停。裴肖星和崔妈妈跑进来,看到这一幕,都呆住了。
没有人在这一刻想到:这不过是个泥做的玩具。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场集体的悲剧中,互相强化着彼此的幻觉。
07
第二天,崔命儿下令:衙门所有的人都要为引哥戴孝。
花垣买了一口上好的小棺木,对外宣称儿子死了。各府县的属官纷纷来吊唁。花垣穿上素服,请来高僧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下葬时,崔命儿哭得撕心裂肺,花垣抱着棺材号啕痛哭。
一个进士,为了一个泥娃娃举办了最隆重的葬礼。
这时候花垣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只要他能生出真儿子,所有的这一切就都能「洗白」。
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我再生一个活的出来,就没人敢说我们娶妾生不出儿子了。」
这就是侥幸心理的最高境界。
花垣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开始吃各种补药——人参、鹿茸、燕窝,什么都往嘴里塞。崔命儿也配合,每天都在问他「有没有希望」。
最疯狂的是,一个游方道士来敲诈他,说自己有「补天接命丹」。花垣这厮二话不说就买了。
这不是为了真正的儿子了,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面子。
虚不受补的身体,强行运功。半个月后,花垣一命呜呼。
死前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没有想到自己的故乡,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不能生?」
花垣的管家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家乡安葬。妻子郝玉梅听说他为了生儿子吃补药而死,没有哭,只是叹了口气,让他入土为安。
而裴肖星呢?他没有回乡。他带着崔妈妈和崔命儿去了扬州,用花垣的钱做起了烟花主人,继续骗下一个傻子。
08
故事讲到这儿,就该收一下了。
很多人读到这里,会觉得这是个讽刺故事,讽刺的是一个进士为了生儿子而送了性命。
但这个故事真正讽刺的东西,要深一层。
它讽刺的是:一个人一旦被自己的虚荣心绑架,就再也回不了头。
郝玉梅一开始就说得清楚:「命里有儿女就有,没有就没有。」这话听起来像是宿命论,但其实是对人生最清醒的认识。她知道有些东西强求不来,所以她就放手了。
可花垣呢?他宁可信鬼神,也不相信这个道理。他让一个泥娃娃骗了自己,让一个年轻寡妇骗了自己,最后让一粒补药骗死了自己。
中间任何一个环节,他要是停下来想想——
「这是泥做的啊」
「我为什么非要生儿子不可」
「郝玉梅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想通了任何一个,他就不会死。
但他没有想。他一直在跑。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野鹿,拼命地往前跑,根本不敢回头看,最后一头撞进了悬崖。
这个故事能映射到现代吗?太能了。
有多少人为了「成功」而不顾一切?有多少人用虚假的成功来骗自己?有多少人用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你买不起房,你就装作「我在投资」。你升不了职,你就装作「我在蓄力」。你婚姻不幸福,你就装作「我在为孩子活」。
我们每个人都在演戏,还互相鼓掌。
郝玉梅其实是这故事里最聪明的人。她一开始就懂得:有些东西可以强求,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一旦你发现自己在强求,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放手。
她放手了。所以她活了下来。
花垣呢?他从来没有放过手。从没有儿子这个执念,到泥娃娃这个幻觉,再到补药这个绝望的赌博,他用一种最壮烈、最悲哀、最可笑的方式,把自己的人生演成了一部黑色喜剧。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郝玉梅活着,在尼姑庵里念佛。
崔命儿活着,在扬州继续骗下一个傻子。
裴肖星活着,日子过得更滋润了。
只有花垣死了。死在他自己的执念里,死在他自己的虚荣心里,死在他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陷阱里。
有人说这是报应。其实不是。这就是选择。他选了这条路,就得走到头。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