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二月的南昌依旧阴冷,省民政厅的复核会议却因为一个名字而顿时热起来。档案员把一沓发黄的调查卷递上来,说道:“陈妹子,符合老红军待遇。”会场短暂安静,随后有人低声感慨:当年那个扛毛竹下山的小姑娘,终于在纸面上“归队”了。
时间往回拨到一九三五年的春末。赣粤边境的油山密林深处,细雨滂沱;几名久未合眼的红军干部正靠着岩壁歇脚。临近黄昏,一个挎竹篮的村姑踩着湿滑的碎石攀上来。她看见陈毅时只是扫一眼,嘴里冒出一句“没见过你”。神情冷静,步子稳,陈毅心里一亮——这不是普通农家女。几分钟后,她在山脊打出暗号,特委的接头人便现身。就这样,一场因“素不相识”而起的引路,把陈妹子与陈毅的命运线锁在一起。
陈妹子本姓陈,原籍南雄平田坳,童养媳,家破人亡后投了农协。因为胆子大、脚底快、口风紧,被李乐天挑进交通班。特委里私下流行一句话:“粮草不一定到,陈妹子肯定到。”正因这份信任,她才被派去搜寻失散的中央代表项英、陈毅。
几个月后,反“清剿”转入胶着。陈毅腿伤化脓,李乐天心急火燎,总想让陈妹子去护理。碰了几次软钉子后,他干脆起了“撮合”的念头:让女护士变女主人,问题不就顺带解决?李乐天并不知道,陈毅在江西早已有家室,且对组织关系极为谨慎。这出“媒人戏”连彩排都未完成便草草收场。事后回忆,李乐天只说一句:“忙中添乱,差点闹笑话。”
一九三六年初夏,油山游击队人手不足、衣物匮乏。百余名队员大热天还穿破棉袄。陈毅拍板:必须搞到夏装。拿钱谈生意,这在深山游击区算奇事。陈妹子下山,对大塘圩胡老板亮出条件:一手光洋,一手衣服。胡老板狡猾却守行规,答应赶制。钱从哪来?陈毅掏出自己带出的五百块光洋,先拨三百。为了躲避盘查,陈妹子索性把银元塞进毛竹中,挑竹过圩口。保安团搜竹子?他们只在意刀枪,对毛竹毫无兴趣,于是三百块安全过关。
衣服运上山的那个拂晓,百余套灰布短衫在篝火旁摊开,汗味与新布味交织。老兵们说,看见新衣服那一刻,比吃上米饭还解渴。胡老板则意外收到陈毅写的收据——革命队伍讲信誉,哪怕是一张薄纸。
同年秋,游击区被叛徒出卖。敌军突然冲进特委在梅山的临时驻地。枪声、火把、呐喊混作一团。掩护干部转移的空当里,陈妹子被抓。她挨打不松口,牢里只冷冷地回一句:“不知道。”这句话救下藏在灌木丛中的项英、陈毅。西安事变后,营救渠道打开,陈妹子得以活着走出大余监狱。陈毅握住她的手,只说了六个字:“陈家妹子,硬气。”
山中日子并非只有枪火。之前几次并肩突围,文化教员肖伟与陈妹子互生情愫。局势稍有好转,陈毅立刻批条:准婚。草棚当新房,钓鱼当喜宴,对联当证书。陈毅写上联“坚信革命一定胜利”,写完停笔半晌才落下“肖陈双方奋斗到底”。游击队第一次婚礼,没礼花没乐队,却惊动了周围哨卡——敌人怎么也想不到,被他们围堵的山林里,有人一边闹革命一边拜天地。
抗战爆发,新四军北上抗日,陈妹子因怀孕无法上前线,转赴万安做地下交通。解放后,她沉在地方医疗站,没再提当年的山林片段。直到七十年代末,地方组织查老红军名册,才又把她请进视野。调查组在破旧箱子里扒出当年胡老板开的布票,还有那根中空的毛竹段——证据确凿,身份坐实。走出认定会的那天,已近花甲的陈妹子仍背着双手,笑容里看得见二十五岁时的冲劲。
一九八九年春,她在自家楼梯意外摔伤。省城医生连夜抢救,终究没能留住她。噩耗传到部队老同志耳中,杨尚奎写信给当年的战友:陈妹子走得干脆,像她递情报一样干脆。
油山林木如今已是国家公益林,偶尔有游客野营。若有人捡起一截空心毛竹,大概不会想到,它曾装过三百块光洋,也装过一个机要交通员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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