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深冬,夜色裹住南京城。大亚山正义堂的堂口里,烛火摇晃,朱亚雄轻轻阖上门窗,随手把一份写满暗号的药方塞进衣袖。那一刻,他已经决定冒险,把第一批医疗物资送往苏北解放区。外人眼里,他是帮会首领;实际上,他正与徐楚光密谋打通一条生死线。
南京街头的宵禁铃声响过不久,护路总队便在铁路沿线悄然出现。队长朱亚雄借“保护货运”名义,替华中地下党开辟交通要道。日伪警务处科长木村被他灌了几杯清酒,还没回过神,就在批文上盖了章。自此,枪支、药品和消息沿着铁轨流向盐阜平原。
朱亚雄的转变并非一时冲动。家学渊源,海外求学,又做过医院院长,他本可安稳行医。1937年炮火打碎上海繁华后,他在南京失掉官职,漂泊无依。江湖朋友劝他重开香堂谋生,他却在乱局中看到另一条路——用帮会网络掩护抗日。一次长谈,徐楚光丢下一句“民族气节总要有人扛”,朱亚雄沉默良久,点头应下。
为了确保情报不外泄,他对堂口旧规矩动刀。入堂须缴香资的惯例被改为交“救国费”;有意思的是,洪门暗号也被他写进《针灸歌诀》,徒众背得滚瓜烂熟,却不知自己念的是密码。凭此巧思,他帮徐楚光把十多名地下党员安插进南京、镇江、扬州各站站长室。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护路总队顺势解散。朱亚雄在上海、南京两地往复,与民社党、民盟及各色人物周旋;表面上是“监察委员”,暗地里是联络员。军统特务发现端倪,三番两次软硬兼施。夜半,国民党中央训练团一间审讯室里灯火雪亮,“你到底为谁办事?”军官拍桌质问。朱亚雄只说了一句:“堂主为兄弟,兄弟为天下。”审讯不了了之。
1946年春,苏北解放区派人接他北上。一路经过十来道关卡,他凭“大亚山堂主”头衔,带着十几名青年大摇大摆踏进淮阴。华中局联络部长扬帆把他迎到机关招待所,谭震林、粟裕等人轮流见面,直言“江南帮会错综复杂,没有你不行”。朱亚雄受命返沪,继续在白色恐怖中穿针引线。
南京解放那天,十里秦淮炮火平息,朱亚雄身着便装,引导接管部队进驻几处要害仓库。随后,他被委任为南京公安保卫处秘密科负责人。看似一帆风顺,转折却在1951年到来。赴宁接家属途中,他突然被拘。军管会以“反动帮会头目”罪名判六年,一纸判决将他的地下履历全部抹去。
建湖劳改农场的岁月枯燥而漫长。朱亚雄多次写信申诉,未获回音。狱友记得,他偶尔低声自嘲:“半生顶着花脸灯,戏下却念不到台词。”1975年刑满归来,人已瘦削,仍跑各级部门递材料,留下厚厚一摞信件。
同样奔忙的,还有远在北京的粟裕。新四军老战友不断提醒他,“堂主的案子拖太久”。1983年春,粟裕住进医院,点名询问。“朱亚雄兄弟还在吧?”闻者沉默。值班医生只好答:“1979年就走了,手续没解决。”粟裕喘得厉害,仍抬手示意记下:“不能让好人寒心,死了也得有个公道。”
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当年夏天重启复查。卷宗越翻越厚:扬帆、陈同生等十余份证词,护路总队人员名单,民社党内部情报摘录……事实坐实,原判宣告撤销。1983年12月,平反决定送到朱家旧宅,信封上只有两字——“昭雪”。
若说迟到的正义,还要提到徐楚光与张冰。徐楚光1947年赴武汉途中被捕,翌年秋夜死于雨花台;张冰1948年被杀抛江,终身未婚。直到1983年,二人先后被追认为烈士,家属才得知真相。遗憾的是,有的老人等不到消息已离世。
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朱亚雄的帮会网络,苏北战场的药盐或许要慢上几个月;如果没有徐楚光的胆识,沪宁线的情报可能永远封死。历史环环相扣,缺一环,胜负都会改变轨迹。
今天翻检那批泛黄档案,数字和暗号依旧难解,却能清楚看见当年地下工作者的艰险。地下党、帮会、铁路、民社党,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元素,在激烈的时代碰撞出奇异组合,映射出一个简单道理:抗战与解放事业,并非只有枪林弹雨,也有隐秘角力。
朱亚雄晚年无言,留下三角帧形的洪门誓词和一方印章。当年跟随他北上的青年,有人成为公安干警,有人成为铁路专家,他们对外少提往事,只在清明时分到雨花台和镇江北固山献上一束花。
粟裕病榻上的那句“咱们让好人寒了心”,像钉子钉在史册,也提醒后来者:时间可以抹去热闹,却抹不掉责任。追认烈士、平反冤案,并非补台词,而是要把该写进正史的名字写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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