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初夏,珠江边的黄埔岛上旗帜飘扬,新生连队在操场上跑步报数,汗水顺着军装滴落,不少学员悄悄打量那位负责《战术要义》讲解的青年教官——聂荣臻。当时谁也想不到,六十六年后,他会与台海彼岸的一名学员再度握手。
黄埔一期共四期学制八个月,早饭前行军十公里,熄灯前背诵《孙子兵法》,学员们彼此称“同窗”,却也以“铁血”自许。其中就包括号称“急先锋”的李默庵,他擅长刺杀、投弹,尚未毕业便随周恩来在校内组织“青年军人联合会”。那段经历,成为他后来描述自己“走过两条岔路口”时最常提到的节点。
北伐、抗战、解放战争——三次大潮冲刷,一期同学们被历史裹挟各奔东西。聂荣臻在晋察冀边区坚持敌后游击;李默庵则奉命驻守浙赣线,拼尽全力抵挡日军装甲的南下。1943年的常德会战后,双方甚至通过旧日同学打听彼此近况,但始终隔着硝烟,没有机会坐下说一句“老聂,你还好吧”。
1949年天安门礼炮轰鸣,黄埔一期同学的名字却在两份名单里出现:一份是人民解放军授衔筹备表,另一份是迁往台北的军官人事册。李默庵被列在第二份。从那年起,他与大陆之间隔着海峡,也隔着愈发厚重的政治疑云。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告台湾同胞书公开发表,沉寂多年的同学录开始在海峡两岸悄然传阅。黄埔一期在世者不足百人,每增加一条“讣告”,红蓝两色铅笔在名册上做一次勾划,空白越来越多。聂荣臻指着名册对秘书说:“要抓紧把活着的同学找回来,尽量让他们都能说句‘黄埔同学’。”
1990年4月,北京的柳树刚发芽,90岁的聂荣臻收到一封来自台北的电报:“学生李默庵,谨遵师命,愿返大陆。”字数不多,却让老人握着电报良久没说话。工作人员只听到他低声自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五月底,李默庵抵京。接站的汽车刚停稳,他推开车门就看见人民大会堂前那面巨幅国旗,停顿几秒后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聂荣臻在西山寓所等候,见面第一句话并非寒暄,而是微微抬头问:“黄埔一期,留在大陆的,还剩几人?”语气平静,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李默庵略作计算回答:“十五位,还能互通消息的只有十一位。”他说这句话时放慢了语速,像在给自己和老师留出一点心理缓冲。屋内沉默半分钟,聂荣臻轻轻点头,拿过记录簿,把数字写在黄埔一期名单的空白处。
随后话题转到统一大业。聂荣臻直截了当:“你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台湾工作。”这句话言简意赅,没有鼓动式口号,更像课堂点名后的简短布置。李默庵应声:“谨记。”两个字,音量不高,却透出难得的笃定。
临别前,聂荣臻取出一本《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修订本赠给学生。扉页写着八个字:“同窗有情,国事为重。”字迹遒劲,墨香未干。李默庵翻到书末看到附录——那是一份牺牲将士名单,其中几位正是昔日同桌。纸上黑字映着他鬓间白发,目光停顿良久,随后合上书,立正敬礼,没有多言。
返回台湾后,李默庵迅速行动:重启黄埔同学通讯站,联络散居北美与东南亚的老同学,请他们共同签署《倡议书》,呼吁两岸“先由校友情感破冰,再为民族大义尽责”。有意思的是,他在信中刻意避免使用政治术语,把“统一”替换为“团圆”,称海峡为“渡口”。这种表述虽显婉转,却更易被同窗接受。
一年内,通讯站收到九十七封回信,三十余位原在沉默者首度表态支持和平进程。李默庵把信件影印一份送往北京,秘书统计后回电:“聂帅握信良久,未语先笑。”字数仍不多,却透出老人对学生交出的“功课”颇为满意。
遗憾的是,聂荣臻1992年便因病住院,次年离世。病榻前,他让护理员把那本记着“十五位”数字的名册放在枕边,叮嘱:“留给后来人,别让历史断线。”这是他作为教官留下的最后课堂笔记,也是一位老兵对未竟事业的托付。
此后十多年,李默庵持续推进“黄埔同学会”向两岸交流平台转型。2006年,他在台北养病期间获悉大陆方面又找到两位在世的一期学员,连夜写信致意:“幸存者多一天,校友录就多一分温度。”几个月后,他因病去世,信未寄出,由家属转交北京。信的页脚仍然写着那八个字——同窗有情,国事为重。
数字终将归零,人名终会淡去,黄埔一期的档案盒却依旧在国家档案馆的恒温库房存放。封皮上贴着1980年代补订的标签:“重要史料,永久保存”。这短短八个字,不仅记录了一个班级的命运,更提醒后来研究者:两岸关系的历史脉络,从不只是大写的宏大叙事,也藏在一张老同学名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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