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铁帽子王”,很多人第一反应是——哇,世袭罔替,代代亲王,稳如泰山。

可真要较真起来,这话只对一半。

铁帽子,确实不摘;但戴帽子的,永远只有一颗脑袋。

那其余的儿子呢?

——没人戴帽子的时候,他们站哪儿?

这个问题,不翻宗人府的黄册、不查内务府的俸档、不啃几卷《大清会典事例》,光靠电视剧里“阿哥”“贝勒”“世子”几个词来回打转,根本摸不到门道。

得先把明代那口锅砸了,才看得清清朝这口灶台怎么垒的。

明朝的宗室制度,说白了就是“摊大饼”。

太祖高皇帝定规矩:亲王嫡长子封世子,袭亲王;其余诸子一律封郡王。

郡王的嫡长子袭郡王;其余诸子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的儿子?辅国将军。

再往下,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一路降到奉国中尉为止。

奉国中尉之后,子孙世世代gěn——不降了,全族上下,清一色奉国中尉。

听着挺公平?一人起点,步步封爵。

可没人算过账。

一个亲王,活到六十岁,生十五个儿子很正常;十五个郡王,每人再生十个儿子,就是一百五十个镇国将军;再下一代……光嘉靖朝河南一地,宗室就超两万人。

《明实录》里白纸黑字:嘉靖四十四年,岁支宗禄二百五十二万两。

什么概念?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当年全国田赋总收入才两千一百万两出头。

宗室吃掉八分之一。

万历末年,光山西一省,存留粮银四十三万两,宗禄支出却要一百九十七万两——钱从哪儿来?借!挪!欠!

借内帑,挪军饷,欠地方——山西巡抚上奏说“禄米愆期,宗室号哭于衙门”,不是装的。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进北京前一个月,户部尚书还在算:宗室岁需银二百三十九万两,实支仅三十一万。

差额两百零八万。

大明不是被刀砍倒的,是被自己养的子孙一口一口啃空了骨髓。

这个教训,清军入关第二年,多尔衮就盯着看。

顺治元年十月,刚进紫禁城,摄政王第一道谕旨不是封功臣,不是定赋税,是裁宗室——

“明季宗藩繁衍,糜费国帑,以致民穷财尽。我朝当引为深戒。”

八个字:引为深戒。

怎么戒?

清朝不搞摊大饼,改砌台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台阶一层一层,往下走;走到最底,还有块砖垫着——别摔死,也别爬上来。

先说爵位。

清代宗室爵分十二等: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分三等)、辅国将军(三等)、奉国将军(三等)、奉恩将军。

再往下,叫“闲散宗室”,无爵,但“视四品官食俸”。

注意,“视”不是“授”,是参照待遇——领四品武官的俸银禄米,没顶戴,没印信,没实职。

这十二等,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摸不到顶。

为什么?

因为袭爵——降。

亲王儿子袭爵,除非特旨“世袭罔替”,否则直接掉一档:郡王。

郡王儿子袭,贝勒。

贝勒袭,贝子

……一路掉,直到某一级卡住。

卡哪儿?

制度钉死了:

亲王降袭底线——奉恩镇国公;

郡王降袭底线——奉恩辅国公;

贝勒底线——不入八分镇国公;

贝子底线——不入八分辅国公;

再往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这些,降到三等奉恩将军为止。

奉恩将军之后,不降了。

但别高兴太早。

宗人府则例》卷三写得明白:“奉恩将军承袭三次后,若未经特恩,即以闲散宗室注册。”

三次。

祖父是奉恩将军,父亲袭,还是奉恩将军;你再袭,仍是奉恩将军。

轮到你儿子——没特旨,直接进闲散宗室册。

从此,名字只出现在《玉牒》里,名字前不缀爵称,只写“宗室某某”。

四品官待遇听着体面?实银实米呢?

查查档案。

乾隆三十七年户部题本:闲散宗室岁支银四十五两,米四十五斛。

四十五两什么概念?

同期,一品大员岁俸银一百八十两;七品知县四十五两——但知县还有养廉银,动辄上千。

闲散宗室?就四十五两。

北京米价常年一石(约120斤)一两二钱,四十五斛米≈22.5石,折银二十七两。

银米合计七十二两左右。

养活一家五六口,紧巴巴。

有人问:那“铁帽子王”呢?他们儿子总该好点吧?

怡亲王胤祥——雍正八年特旨:“世袭罔替,永承恩眷。”

听着风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可看雍正九年《玉牒》:胤祥长子弘晓袭怡亲王;次子弘晈封宁郡王;三子弘㫓、四子弘皎——闲散宗室。

宁郡王是恩封,不是袭爵。

弘晈能封郡王,全因雍正偏爱胤祥,破例加恩。

其余诸子,照样按规矩走。

再看礼亲王代善——清初八大铁帽子之一。

崇德元年封和硕礼亲王。

顺治朝,满达海袭爵,降为巽亲王(因罪);康熙朝杰书袭,改封康亲王(另立支系);乾隆四十三年复号礼亲王,世袭罔替。

翻《爱新觉罗宗谱》甲册:

代善八子。

长子岳托,封克勤郡王(后亦成铁帽子);

次子硕托,因罪削籍,处死;

三子萨哈璘,追封颖亲王,子阿达礼袭,后亦削爵;

四子瓦克达,封镇国公;

五子……闲散;

六子……闲散;

七子……闲散;

八子……闲散。

一个亲王,八个儿子,两个有爵(一亲王一支系郡王),一个镇国公,剩下五个,名字后头干干净净,就俩字:宗室。

铁帽子,只保正支长房。

旁支?靠边站。

那靠边站的人,一点出路没有?

有。

考封。

这是清朝独创的“宗室科举”。

不是所有人能考。

得满足三个硬条件:

第一,父亲有爵——贝子以上;

第二,本人年满二十;

第三,未袭爵——也就是非嫡长子。

考什么?

三门:翻译、马射、步射。

马射——骑马奔驰中射三箭,靶距三十步;

步射——立定射三箭,靶距五十步。

每门分三等:优、平、次(档案里常写“劣”,但正式称“次”)。

三优——按“基准爵”授最高一级;

两优一平——降一等授;

两优一次、一优两平——降二等;

三平,或一优一次一平——降三等;

其余组合——不及格,无封。

听着简单?

可最难的,不是考,是“基准爵”。

基准爵怎么定?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两条线:父爵高低 + 生母位分。

《大清会典事例·宗人府》卷一〇七:

“考封爵秩,以父爵为纲,母贵贱为差。”

具体怎么差?

举个例子。

假设你爹是亲王。

——嫡福晋(正妻)所生子:基准爵为不入八分辅国公;

——侧福晋所生子:基准爵为一等镇国将军;

——庶福晋(媵妾)所生子:基准爵为三等辅国将军;

——婢妾所生子(即“官女子”或“格格”所出):基准爵为三等奉国将军。

再降一等。

郡王儿子:

嫡出——一等镇国将军;

侧出——三等辅国将军;

庶出——三等奉国将军;

婢出——奉恩将军。

贝勒儿子:

嫡出——三等辅国将军;

侧出——三等奉国将军;

庶出——奉恩将军;

婢出——无基准,不得考封。

注意最后一条:贝勒的婢生子,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直接进闲散宗室册。

这规矩严不严?

严。

但它防的不是人,是数。

顺治十年,宗室男丁四百二十七人;

康熙六十年,二千八百九十二人;

乾隆五十年,一万五千三百一十三人;

光绪三十四年,七万八千九百七十九人。

七万九千人,有爵位的多少?

宣统三年宗人府统计:有爵宗室七千五百二十六人。

十分之一。

其余九成,闲散。

靠什么压下来的?

降袭 + 考封。

考封有多难?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翻《清实录》,乾隆朝三十年间,考封记录四百七十三人次。

其中三优者——仅十九人。

两优一平者——一百零四人。

两优一次者——八十九人。

一优两平者——七十六人。

三平者——一百一十二人。

其余七十三人,不及格。

不及格的,名字后面打个“未封”戳,回家等着下次——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五次机会用完,永为闲散。

《宗人府档案》里有个名字反复出现:宗室桂顺。

镶红旗,肃亲王支系,祖父是贝子,父亲是闲散宗室(因祖辈降到底)。

他本人,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岁初考:翻译平,马射次,步射次——不及格。

道光二十七年再考:翻译次,马射平,步射次——不及格。

咸丰二年三考:翻译平,马射平,步射次——降三等授?可他基准爵是三等奉国将军,降三等……没了。

还是不及格。

从此名下注:“永闲散”。

这类人,档案里一抓一大把。

有人算过:乾嘉道三朝,考封五次全败者,占参考总人数的34.7%。

“谱列银黄,名登《玉牒》”,乾隆这话不是夸,是叹。

名字在皇家族谱上金粉描边,人却混得不如城外一个卖酱菜的铺子掌柜。

可朝廷偏偏不让你真“散”。

闲散宗室,仍归宗人府辖。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每月初一、十五,得去宗人府点卯。

红事白事,得报备——娶妻纳妾、子女出生、父母丧葬,漏报一次,停俸半年。

行为不检?酗酒、斗殴、赌博、拖欠房租——宗人府直接锁拿,交刑部,按“宗室犯罪例”比照民人加重治罪。

嘉庆二十一年,宗室庆禄在东四牌楼当街殴伤民人,致人折臂。

刑部拟杖八十,流二千里。

嘉庆朱批:“宗室殴民致折肢,较民人尤重,着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发黑龙江,不是流放,是“给披甲人为奴”——当兵的奴才。

宗室体面,到这儿就撕干净了。

但反过来,朝廷也怕他们真饿死、真造反。

所以四十五两银子雷打不动。

灾年加赈。

乾隆五十年华北大旱,宗人府奏请:“闲散宗室贫窭者众,旧例岁支银米恐不足糊口。”

乾隆批:“著加恩,每名赏银十两,米十斛,即于户部库银内动支。”

十两银子,够买两石米,一家再撑两个月。

光绪三年山西大饥,宗人府紧急奏报:“晋省闲散宗室流寓者三百七十一人,现皆乏食。”

朝廷立刻拨银两千两,派员赴晋赈济——不是按人头均分,是“查其实在贫苦者”给。

查的过程,宗人府派出司员,挨家走访,看存粮、问生计、验户籍。

不是走过场。

档案里记着:太原宗室毓嶟,妻病,子幼,存粮仅豆面八升。

给银十二两。

另一宗室溥楙,有田十五亩,虽薄收,尚可自给。

“著毋庸给”。

精准到户。

这不是仁慈,是维稳。

七万人的皇族血脉,散在直隶、山西、盛京、吉林,万一聚啸,比白莲教难收拾十倍。

所以,养着,但卡死上升通道。

考封难,难在哪儿?

不只是弓马生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错一个词,整句判“平”;错两个专有名词,直接“次”。

道光二十九年考题:“将‘凡我宗室,当思祖宗创业艰难,恪守成宪,勿蹈明季宗藩覆辙’译为清语。”

多少人栽在“恪守成宪”上。

“恪守”译成“jalgai be gvnime genefi”(恭敬跟随)——错,该用“kooli be dasame jafafi”(持守规章)。

“成宪”不是“老规矩”,是“kooli”——特指太祖、太宗定下的根本法度。

一字之差,等级掉档。

马射更绝。

靶不是静止的。

顺治定制:“马射设三靶,相距二十丈,驰马而过,限三箭毕。”

人骑马跑过去,三十秒内射三箭,三靶全中才可能“优”。

康熙朝改过一次:加一道弯——先直道三十丈,再左转弯二十丈,弯道中射第二靶。

为什么?

防作弊。

早年有人发现:直道跑,马速匀,好瞄准。

弯道?马身倾斜,人得单手控缰,单手拉弓——真本事才压得住。

档案里有记录:乾隆三十三年,宗室永㥣考马射,弯道第二靶脱靶,落地后跪奏:“马蹶失手,非技不精。”

宗人府查马——蹄铁松动,属实。

结果?

“著准补考一次。”

补考那天,换马,三靶全中——授三等辅国将军(他基准爵是一等,降二等)。

公平?苛刻?都是制度。

步射看着简单,五十步立射。

可规定:“着箭入靶心三寸内为优,五寸内为平,过五寸为次。”

靶心直径六寸。

三寸内——就是正中心一个小圈。

箭杆粗一寸二,三支箭挤进去,得叠着落。

练过的人知道,五十步外,风速、箭羽、弓力差一丝,偏一寸。

嘉庆朝有个宗室叫绵岫,连考四次步射都是“次”。

第五次,自费请正黄旗善射的佐领教了三个月。

考前夜,把三支箭插在靶心练手感。

第二天,三箭——两箭心,一箭边——翻译优,马射优,步射平。

两优一平,按基准爵(郡王嫡子,一等镇国将军),降一等授二等镇国将军。

终于戴上了顶戴。

他后来在日记里写(现存第一历史档案馆):“非弓马生疏,实心浮气躁。三试不中,始知祖宗设此,非为难我辈,实为防宗室漫漶如明季也。”

这话不是感慨,是认命。

清朝的宗室制度,骨子里就两个字:节制。

节制人口,节制开支,节制野心。

它不追求“人人显贵”,只求“不生祸乱”。

所以宁可让九成宗室清贫度日,也不许一个闲散宗室突然崛起,拉起一旗人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康熙晚年,理藩院奏:科尔沁部有闲散宗室投奔,娶蒙古台吉之女,聚众百余。

康熙立刻下旨:“著即锁拿回京,交宗人府严鞫。其蒙古妻孥,勒令离异。”

人押回来,审——没谋反,就是穷得在京活不下去,想去草原放牧。

结果?

“革去黄带子,发打牲乌拉,效力十年。”

黄带子一摘,宗籍除名。

打牲乌拉在吉林,采东珠、捕鲟鳇——苦役。

不是不近人情,是怕火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个宗室能在蒙古站稳脚跟,十个呢?一百个呢?

明末福王、唐王、桂王,哪个不是宗室?

哪个不是靠地方势力起的?

清朝绝不给这种可能。

所以考封,是筛子;降袭,是漏斗;闲散待遇,是托底的网。

三层结构,稳稳兜住七万人。

效果如何?

看财政。

乾隆三十一年,宗室岁支总额——白银五十八万九千两。

同年,全国财政收入四千八百余万两。

占比1.2%。

对比明朝嘉靖朝的12%——降了十倍。

光绪三十四年,宗室七万九千人,岁支银一百零七万两。

国家岁入八千八百余万两。

占比1.22%。

几乎没变。

而明朝万历末年,宗禄占比已超30%。

两相对比,清朝这套制度,不能说仁厚,但绝对有效。

它用冰冷的规则,把皇族血脉框死在可控范围。

有人骂它刻薄。

可翻翻《明实录》里那些饿得啃树皮的奉国中尉,再看看清朝闲散宗室至少能领四十五两银子、灾年有赈、病故有赙(丧葬补贴十两),就知道——刻薄之下,藏着算计过的慈悲。

这种慈悲,不讲情面,只讲规矩。

规矩的第一条:出身决定起点。

母凭子贵是民间话;宗室里,是子凭母贵。

康熙帝第三子胤祉,生母荣妃马佳氏,初封荣嫔,后晋妃。

他本人封诚亲王。

可他有个弟弟胤䄔,生母是庶妃王氏(无封号),康熙二十四年夭折,连名字都没正式入《玉牒》,只记“皇十二子,庶王氏出,殇”。

殇字一笔,抹掉一生。

雍正朝更严。

《永宪录》载:雍正五年议准,“宗室考封,生母未受封者,其子基准爵降一等;生母系官女子者,基准爵再降一等。”

官女子——就是宫女。

皇子尚且如此,宗室旁支更不用说。

档案里有个案例:乾隆朝宗室永璨,父为贝子,母为“格格某氏”。

格格,在宗室府里指无名分的侍妾。

他考封基准爵——奉恩将军。

考了三次,两优一平,本该授奉恩将军。

可宗人府核查生母身份,发现“某氏”原系内务府包衣,选秀入府为婢。

按例,基准爵再降——无封。

最终,永璨名字后只缀“闲散宗室”。

他后来靠画兰草卖钱为生,作品今藏故宫博物院,落款从不写“宗室”,只署“素心道人”。

素心——心已空。

这不是个例。

《八旗通志》统计:乾隆朝考封成功者中,生母为嫡福晋者占61.3%;侧福晋27.8%;余者10.9%。

出身,就是命。

清朝不讳言这点。

制度明写:“贵贱有等,嫡庶有别,所以辨血胤、防混淆也。”

血胤,比才能重要。

所以再有才华,基准爵卡死,天花板就在那儿。

除非——皇帝特旨。

特旨怎么来?

不靠考,靠用。

康熙朝,宗室巴赛(褚英曾孙),无爵闲散,从征噶尔丹,阵斩敌将,康熙亲授三等奉国将军。

雍正朝,宗室佛格(礼亲王代善五世孙),在户部当笔帖式二十年,核算无误,雍正特旨授云骑尉(世职,可袭六次)。

乾隆朝更常见。

大小金川之战,宗室明仁率三十人夜袭碉楼,身中七箭不退,乾隆破格授二等侍卫,赏三眼花翎——虽无爵,但近御前,机会多。

后来他儿子考封,基准爵直接提一档。

皇帝用你,才给你破例。

这就是清朝的逻辑。

它把宗室分成三类人:

第一类:袭爵者——一人,承香火;

第二类:考封者——少数,凭本事搏个前程;

第三类:闲散者——多数,安稳活着,别惹事。

三类人,三套规则,泾渭分明。

不许跨界。

不许抱怨。

《宗人府则例》最后一条:“宗室有讦告袭爵不公、考封不公者,查实则已;若挟私妄控,不论虚实,皆革退闲散,永不叙用。”

连喊冤都要掂量。

喊对了,或许改判;喊错了,直接出局。

所以大多数人,认命。

认命之后呢?

找活路。

怕什么?

怕他们混进官场,结党营私。

但可以当兵。

前锋营、护军营、骁骑营,专设“宗室佐领”“宗室骁骑校”。

职衔不高,骁骑校正六品,但食六品俸,外加营粮。

比闲散宗室强。

嘉庆朝档案:正黄旗闲散宗室载龄,二十五岁无爵,投前锋营,十年升前锋校(正五品),道光朝随军平张格尔叛乱,授云骑尉。

一条血路,靠命换。

也可以教书。

国子监设“宗学”,专收宗室子弟。

教习?必须宗室。

考封失败的老宗室,不少转行当教习。

岁修银一百二十两——是闲散俸禄的近三倍。

但难进。

光绪七年招两名宗学教习,报名四十七人,笔试加面试,最后选中两位:一位是考封失败的镇国将军,一位是翰林院笔帖式退休的闲散宗室。

都熬出来了。

还可以行医。

太医院不收宗室当御医——避嫌。

但民间行医不禁。

道光朝有个宗室叫奕灏,考封三次败北,拜师学医,专治痘疹,活人甚众,《清稗类钞》记他“不计贫富,贫者赠药”,晚年被百姓称“宗室先生”。

没爵,有敬。

最底层的,做小买卖。

内务府有“恩赏铺面”制度:特困闲散宗室,可申领皇城根下一间铺面,免租三年。

卖饽饽、修钟表、裱字画……

档案里记着:咸丰六年,宗室溥楣领东安门内铺面一间,开“敬慎斋”裱画铺,二十年不歇业,光绪初年还捐银助修宗祠。

朝廷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不穿黄马褂招摇,不打“爱新觉罗”招牌敛财,小本经营,默许。

毕竟——活人,总比死人好管。

这套制度,到清末松动过吗?

动过,但没散。

光绪二十七年,庚子事变后,财政枯竭,有人提议裁闲散宗室俸银。

慈禧太后召见宗人府大臣,只问一句:“若裁俸,彼等何以为生?聚于京师,乱耶?散于各省,乱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没人敢答。

最终方案:俸银不变,但严查冒领。

查出三十七人已故未销档,追回银米,其余照旧。

不是不想裁,是不敢裁。

七万人,真逼急了,紫禁城第一把火,未必是义和团点的。

所以宁可每年多花百万两,买个安稳。

安稳到什么时候?

宣统三年,清帝退位。

《清室优待条件》第七款:“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其宗室王公世爵,仍照旧承袭。”

注意,“世爵”仍袭,但没提闲散宗室。

第二年,民国财政部停发所有宗室俸银。

七千多名有爵者,靠民国政府每年四百万两“优待费”分润——亲王每年五千,郡王三千……闲散宗室?一分没有。

一夜回到解放前。

有人饿死。

有人卖祖坟。

有人更名改姓,去做包衣——当初伺候他们的奴才,如今反过来雇他们抄书、看门。

历史转了个圈。

明朝宗室被李自成追着砍;清朝宗室被时代一脚踢开。

区别在哪?

明朝是崩盘式溃散;清朝是渐进式沉降。

崩盘,血流成河;沉降,无声无息。

清朝的制度,没让人富贵,但至少没让人猝死。

它像一套精密的水利系统——上游开闸,中游分流,下游蓄洪。

洪水来了,不堵,不溃,慢慢泄。

七万宗室,两百六十八年,没出一个朱棣、一个朱聿键。

这是失败?

还是成功?

史料没下结论。

只留下一串数字:

顺治元年,宗室男丁四十二人;

宣统三年,七万八千九百七十九人。

人口增长1880倍。

同期,明朝从洪武三年亲王五人、郡王十人,到崇祯末年郡王九百二十四人、奉国中尉以下五万余人——增长超五千倍。

清朝增长慢,不是生育率低,是制度压得狠。

压得人喘不过气,但也压住了山崩。

喘不过气的人,后来在民国街头拉黄包车时,或许会想起小时候考马射那天——

风很大,马很烈,三支箭在手里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松弦。

箭飞出去,不知落哪儿。

就像他这一生。

——宗人府的册子合上了,《玉牒》的金粉黯淡了,四十五两银子买不来一碗像样的打卤面。

可至少,他活着。

名字没从族谱上划掉。

黄带子,还在腰上。

这就够了。

够不够?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