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第七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核对三年前的旧账。
财务软件屏幕泛着幽幽的蓝光,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跳动。
当我翻到七月应付账款明细时,手指突然停住了。
三笔标注为“咨询费”的支出,每笔八十五万元,整整齐齐排列在屏幕上。
付款时间间隔四个月,收款方是同一个名字:达明商务咨询有限公司。
这本身并不奇怪。咨询费是常见支出项目。
但金额实在过于整齐,时间也过于规律,像精心编排过的剧本。
我下意识点开供应商信息库,查询这家公司的详细资料。
注册资本五十万元,成立时间恰好在这三笔付款前的三个月。
法人代表叫萧明达。这个名字让我愣了愣。
昨天在员工通讯录上见过——老板肖海波的小舅子,今年三十五岁。
我关掉页面,起身去茶水间冲了杯速溶咖啡。
手指有些发颤,热水洒出来烫到手背。
回到工位时,电脑屏幕已经自动锁屏。
那片幽蓝的黑暗里,倒映出我二十六岁、略显苍白的脸。
01
周一早上八点四十分,我提前二十分钟走进信达科技财务部。
玻璃门推开时,冷气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墨粉混合的气味。
办公室大约一百五十平,十二个工位呈田字形排列。
此刻只来了三四个人,都在安静地吃早餐或浏览网页。
没有人抬头看我,也没有人说话。
“你是新来的杨冠楠吧?”声音从右侧传来。
我转头,看见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从独立办公室走出来。
他穿着浅蓝色条纹衬衫,袖口整齐卷到小臂中间。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我是财务总监陈广德。”他伸出手,“肖总跟我提过你。”
我连忙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握了三秒便松开。
“你的工位在那里。”他指向靠窗的第二个位置,“先熟悉环境。”
“今天的主要工作是看公司制度手册和财务流程文件。”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彭心怡,她坐你斜对面。”
说完这些,陈广德转身回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我走到工位前坐下。桌椅都是崭新的,电脑还没开机。
斜对面果然坐着一个女同事,正低头整理单据。
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长发扎成低马尾,侧脸线条柔和。
似乎感觉到我的视线,她抬起头,朝我浅浅一笑。
那笑容很短暂,像蜻蜓点水,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九点整,办公室的人渐渐到齐了。
没有人互相打招呼,每个人都沉默地开启一天的工作。
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吞吐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
这些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压抑。
十点左右,陈广德再次从办公室出来。
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公司老板肖海波。
肖海波四十八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藏青色定制西装。
他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带着一种从容。
“这位就是新来的财务同事?”肖海波看向我,眼神温和。
“是,杨冠楠,财大毕业的。”陈广德介绍道。
肖海波走过来,伸出手:“欢迎加入信达科技。”
我站起来和他握手。他的手比陈广德更柔软,但同样有力。
“好好干。”他拍拍我的肩膀,“陈总监是我的老朋友。”
“你跟着他学,一定能很快成长起来。”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和陈广德并肩走向走廊。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缓缓坐回椅子上。
彭心怡不知何时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她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她那平静的眼神里藏着什么。
02
入职第二天,陈广德交给我一项任务:整理近五年的会计凭证。
“这些都是装订好的旧账,你按年份和月份重新清点一遍。”
“顺便熟悉一下公司这些年主要的业务往来和支出类型。”
他指着财务室角落那排厚重的铁皮柜:“凭证都在里面。”
我打开柜门,灰尘扑面而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凭证装订本整齐排列,每本都厚得像砖头,时间最早到八年前。
这显然是个枯燥且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但作为新人,我没有选择余地。抱起一摞凭证回到工位。
彭心怡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整个上午,我都在与泛黄的纸张和模糊的字迹打交道。
信达科技主营业务是工业自动化设备,年营业额约两个亿。
凭证里的发票、合同、银行回单如拼图般展现公司运营轨迹。
中午十二点,同事们陆续去食堂吃饭。
我因为手头工作还没告一段落,打算晚点再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彭心怡。她也没走,正在核对报表。
犹豫片刻,我主动开口:“彭姐,食堂这个点人多吗?”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搭话,怔了怔才回答:“还行,晚点去也好。”
“那我再等会儿。”我笑笑,继续翻动手中的凭证。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两分钟。打印机突然启动,发出嗡嗡声。
彭心怡关掉打印机,轻声说:“你……是陈总监招进来的?”
“不是,是人事部面试的。”我如实回答,“陈总监是终面考官之一。”
她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边缘。
“陈总监和肖总关系很好,大学同学,创业初期就在一起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像在陈述事实,又像在提醒什么。
我还想再问,她已经站起身:“我去吃饭了,你也早点去吧。”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下午三点,我翻到三年前的一份设备采购合同。
合同金额四百二十万,供应商是一家没听过的贸易公司。
附件里的技术参数表字迹模糊,签批流程却异常迅速。
从采购申请到肖海波最终批准,只用了两天时间。
正常采购流程至少需要一周。我多看了一眼合同编号。
这时陈广德突然出现在我工位旁:“小杨,工作还适应吗?”
我吓了一跳,凭证本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蹲下收拾。
陈广德也蹲下来帮我,动作不紧不慢。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纸张,最后落在那份采购合同上。
“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他笑着说,“现在流程规范多了。”
“你刚来,先把凭证清点完就行,细节不必深究。”
他说这话时语气温和,却让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好的陈总监,我明白了。”我低下头继续整理。
陈广德站直身体,又看了我几秒,才转身离开。
我把那份采购合同放回凭证本里,心跳莫名有些快。
03
周四上午十点,公司召开季度全员大会。
所有员工聚集在大会议室,肖海波站在讲台中央。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衬衫,没打领带,显得随和亲切。
“今年上半年,公司营收同比增长百分之十五。”
“这离不开每一位同事的努力。尤其是生产部和销售部的兄弟们。”
投影屏幕上展示着漂亮的曲线图和增长数据。
台下响起礼貌性的掌声。我坐在最后一排,观察着在场的人。
陈广德坐在第一排靠右的位置,腰背挺得笔直。
肖海波讲话时,他频频点头,偶尔在本子上记录什么。
“诚信是信达科技的立身之本。”肖海波话锋一转。
“我们不做一锤子买卖,要对得起客户的每一分信任。”
“财务部要严把审核关,每一笔支出都要有据可依。”
他说这话时,目光似乎扫过了财务部同事所在的区域。
彭心怡坐在我斜前方,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绷紧了。
会议持续了四十分钟。散场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门口。
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走廊里人声嘈杂。
走到转角处,我瞥见肖海波和陈广德站在消防通道门口。
两人挨得很近,肖海波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陈广德不停点头,脸色比平时严肃许多。
他们说话声音太小,我只能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
“……必须处理好……”“……新来的那个……”
这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是行政部的小李:“冠楠,你怎么还不回办公室?”
“哦,我鞋带松了。”我慌忙蹲下系并不松的鞋带。
再抬头时,肖海波和陈广德已经不见了。
消防通道的门轻轻晃动着,像刚被人关上。
回到财务部,彭心怡已经坐在工位前。
她正在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我会注意……”
看见我进来,她迅速挂断电话,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但她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虽然只有一刹那。
下午的工作照常进行。我继续整理凭证,已经到四年前的部分。
陈广德下午外出了,办公室氛围似乎轻松了一些。
快下班时,彭心怡突然走到我工位旁。
她放下一份文件:“这是最新的费用报销制度,陈总监让你看看。”
文件下面,压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有一行小字:“公司附近有家咖啡馆,明早八点,如果你愿意聊聊。”
我抬起头,彭心怡已经回到自己座位,正专注地盯着屏幕。
她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疲惫。
我把便利贴悄悄塞进钱包夹层,心脏砰砰直跳。
04
周五早晨七点五十,我提前到达那家咖啡馆。
店面不大,装修是简约的工业风,这个点客人还很少。
我选了最里面的卡座,点了杯美式,心神不宁地等待。
八点整,彭心怡准时推门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看起来比上班时柔和许多。
“早。”她在我对面坐下,只要了杯柠檬水。
服务员离开后,我们之间有片刻沉默。
“你来了几天,感觉怎么样?”彭心怡先开口。
“还在适应。”我谨慎地回答,“公司规模比我想象的大。”
她点点头,手指沿着玻璃杯壁慢慢画圈。
“信达成立十二年,肖总从五个人做到现在两百多人。”
“陈总监是第一批员工,也是肖总最信任的人。”
“财务部现在六个人,但真正核心的业务……”她顿了顿。
“都在陈总监手里。我们做的都是基础核算工作。”
我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我想听什么。
“你整理旧凭证,有没有发现什么?”彭心怡突然问。
这个问题很直接。我犹豫了两秒:“有一些合同流程特别快。”
“供应商也经常更换。不过我不了解业务,不好判断。”
她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评估我的可信度。
“三年前的账目,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更低了。
“还没有,昨天刚整理到四年前的。”我说的是实话。
彭心怡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
“如果你……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她斟酌着用词。
“最好先记下来,不要声张,也不要马上追问。”
“为什么?”我问。
她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动作有些僵硬。
“我只是建议。”她回避了我的问题,“该上班了。”
我们一前一后离开咖啡馆,路上没有再交谈。
上午十点,陈广德把我叫进办公室。
“小杨,下周开始你熟悉一下公司的财务系统。”
“这是账号密码,初始权限只能查看近两年的数据。”
他把一张纸条推到我面前:“更早的数据需要申请特殊权限。”
“为什么要申请?”我下意识问道。
陈广德笑了笑:“数据安全嘛,有些历史信息涉及商业机密。”
“你刚来,先熟悉常规操作。以后工作需要再申请。”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我却想起彭心怡早上的话。
下午我登录财务系统,界面比之前用的软件更复杂。
在查询模块里,我尝试搜索三年前的应付账款记录。
系统弹出提示框:“您的账号无此年份数据访问权限。”
连续试了几个年份,发现只能查看最近二十四个月的。
更早的数据就像被锁进了保险箱,钥匙在陈广德手里。
这正常吗?也许大公司都有严格的数据管理制度。
但为什么彭心怡特别提醒我注意三年前的账目?
下班前,我特意查看了财务部岗位职责说明书。
我的职位是财务专员,职责包括“协助处理历史账目清理”。
既然是“清理”,为何不能查看完整的账目?
这些疑问像种子,悄悄在心底发了芽。
05
周六加班。信达科技实行大小周,这周是小周。
办公室只来了五个人,包括我和彭心怡。
陈广德不在,大家明显放松许多,甚至有人小声聊天。
我继续整理凭证,已经进展到三年前的第一季度。
这些凭证装订得格外整齐,每一张单据都按时间顺序排列。
太整齐了,整齐得有些刻意。像精心编排过的展览。
中午吃饭时,彭心怡主动坐到我旁边。
食堂这个点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角落。
“你进度挺快,已经到三年前的了。”她轻声说。
“嗯,下周一应该能全部清点完。”我回答。
她夹起一块茄子,又放下:“清点完就结束了吗?”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陈总监说清点完汇报数量就行。”
彭心怡沉默了一会儿。窗外有麻雀在树枝上跳跃。
“有时候,数量对了,不代表内容也对。”她突然说。
我看向她。她低着头,筷子在餐盘里无意识地划动。
“心怡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我压低声音。
她抬起头,眼神复杂。那里面有犹豫,有担忧,甚至有一丝恐惧。
“杨冠楠,你刚毕业没多久吧?”她问。
“工作两年,这是第三家公司。”我如实回答。
“那你知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慎重考虑。
“我只想把分内工作做好。”我谨慎地说。
“那就记住,只做分内的事。”彭心怡直视我的眼睛。
“旧账就是旧账,清点数量,然后归档,到此为止。”
“别深挖,别好奇,别问为什么。这是为你好。”
说完这些,她迅速吃完饭,起身离开食堂。
我独自坐在那里,咀嚼着她的话。警告,毫无疑问是警告。
但为什么警告我?我只是个新人,在做最基础的工作。
除非……这些旧账里真的有不能让人深挖的东西。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翻开三年前第二季度的凭证本。
手指划过一张张单据,心跳莫名加速。
就在这时,陈广德突然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跟着肖海波的小舅子萧明达。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明达本人。三十五岁左右,穿着时髦。
他身材微胖,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说话声音很大。
“陈哥,那笔款子什么时候能处理?”他拍着陈广德的肩膀。
陈广德脸色不变:“按流程走,该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流程流程,你们财务就知道流程。”萧明达大笑。
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商品,带着居高临下的随意。
然后他和陈广德进了总监办公室,关上了门。
彭心怡从工位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两个字:小心。
我低下头,继续整理凭证,但心思已经飘远了。
萧明达为什么会直接来财务部催款?他负责什么业务?
为什么陈广德对他态度如此……容忍?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盘旋,找不到出口。
06
周一,我入职第七天。
早晨地铁格外拥挤,我到公司时已经八点三十五。
办公室气氛如常,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我打开电脑,先处理了几份临时交办的报销单。
十点左右,开始继续整理凭证。三年前第三季度。
装订本比前两季更厚,单据数量多出近三分之一。
翻到七月时,我的手指顿住了。
一笔八十五万元的付款申请单,附在凭证页上。
事由栏写着:战略咨询服务费。
收款方:达明商务咨询有限公司。
签字流程异常迅速,从申请到付款只用三天。
申请人部门是“总经办”,批准人是肖海波。
复核人陈广德,出纳签字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盯着那张单子看了很久,继续往后翻。
十一月,又一张八十五万的付款单。
事由、收款方、金额、流程,几乎一模一样。
第三笔出现在次年三月,依然是八十五万。
三笔合计二百五十五万元,每笔间隔四个月。
像精心设计的节拍器,规律得令人不安。
我关掉凭证本,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打开电脑浏览器,进入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
输入“达明商务咨询有限公司”,敲下回车。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我感觉手心在冒汗。
公司信息跳出来:注册资本五十万,成立日期三年前四月。
法人代表:萧明达。股东:萧明达持股百分百。
经营范围:商务咨询、企业管理咨询、市场信息咨询。
没有实际办公地址,只有一个注册用的虚拟地址。
没有社保缴纳记录,没有其他公开的经营活动。
典型的空壳公司。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后背发凉。
三笔咨询费,每笔八十五万,付给老板小舅子的空壳公司。
什么咨询服务这么贵?为什么每笔金额都一样?
为什么付款时间如此规律?为什么审批流程快得异常?
这些问题像炸弹一样在脑海里爆炸。
我抬头环顾办公室。彭心怡正在接电话。
陈广德的办公室门紧闭,百叶窗放了下来。
其他同事都在忙碌,键盘声此起彼伏。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默默记下这三笔付款的凭证编号和日期。
然后关闭浏览器,继续清点剩下的凭证。
手指在颤抖,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正常的工作节奏。
中午吃饭时,我食不知味。
彭心怡没有坐过来,她在食堂另一头,独自一人。
下午三点,我清点完所有凭证,准备写汇总报告。
这时陈广德打开办公室门:“小杨,进度如何了?”
“快结束了,正在写报告。”我尽量让声音平稳。
他走过来,站在我工位旁:“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很平常,但此刻听来却别有深意。
“凭证装订都很规范,数量也清晰。”我回答。
“内容呢?”他追问,“有没有看到不寻常的单据?”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锐利。
“我是新人,对业务不熟,看不出来什么。”我说。
陈广德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
“那就好。报告写完直接发我邮箱,不用抄送别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旧账毕竟是旧账,过去就过去了。”
“公司现在在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认证,一切要规范。”
“你刚来,可能不知道,三年前公司管理确实不够完善。”
“有些账务处理比较……粗糙。所以我才让你先熟悉历史。”
“但重点还是要放在现在和未来。明白吗?”
“明白。”我点头。
他拍拍我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
等他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07
下班后,我没有立刻离开公司。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重新登录财务系统。
试图查询那三笔付款的详细信息:合同、验收报告、发票。
系统再次弹出提示:“您的账号无此数据访问权限。”
我尝试申请特殊权限,发现需要陈广德在线审批。
而他的账号状态显示已离线。这条路走不通。
我又搜索“达明咨询”这个关键词,系统返回零结果。
连供应商库里都没有这家公司的信息。
这意味着什么?要么数据被删除,要么被加密隐藏。
我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大脑飞速运转。
二百五十五万,对年营业额两亿的公司不算巨款。
但三笔付款都指向空壳公司,这绝不可能合规。
肖海波知道吗?他亲自批准的付款,当然知道。
陈广德知道吗?他是复核人,也一定知道。
那么这是老板授意,财务总监执行的……特殊操作?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关掉电脑,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
电梯从十六楼缓缓下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
走出大厦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短信:“杨冠楠先生,请专注于本职工作。祝工作顺利。”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发送时间是三分钟前。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感到彻骨寒冷。
他们知道我在查。他们一直在看着。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整个人都处在恍惚状态。
晚饭没吃,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班,我刻意表现得正常。
陈广德见到我时,还笑着打招呼:“小杨,气色不太好啊。”
“可能没睡好。”我勉强笑笑。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他意味深长地说,“别想太多。”
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常规报销和入账工作。
中午彭心怡突然给我发了条微信:“天台,现在。”
我借口去洗手间,从消防楼梯爬上顶层天台。
彭心怡已经在那里了,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你收到短信了?”她开门见山。
我点头:“你也收到过?”
“不止短信。”她苦笑,“电话,邮件,甚至家里信箱。”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我发现一批设备采购价格虚高。”
她转身靠在栏杆上:“供应商是陈总监亲戚开的公司。”
“我匿名向肖总反映了。第二天就收到警告。”
“然后呢?”
“然后我被调离采购审核岗,去做基础核算。”
“陈总监找我谈话,说年轻人要多历练,别好高骛远。”
她深吸一口气:“我本来想辞职,但家里急需用钱。”
“信达工资比外面高百分之三十,我……走不了。”
“所以你就选择沉默?”我问。
她看向我,眼神里有痛苦,也有愤怒:“不然呢?”
“你以为举报有用?肖总和陈总监是穿一条裤子的。”
“行政部、人事部、法务部,全是他们的人。”
“你一个新人,拿什么跟他们斗?”
风吹过,带起她的发丝,也带起她声音里的颤抖。
“那三笔咨询费,你早就知道?”我问出关键问题。
彭心怡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我只知道有问题,但没查到具体是什么。”
“我的权限也被限制了,看不到核心数据。”
“但我知道,这公司远不像表面那么干净。”
她看了眼手表:“该下去了,待太久会引起怀疑。”
我们一前一后下楼。在楼梯间分开前,她突然说:“杨冠楠,如果你决定继续查,我可以帮你。”
“但你要想清楚,这可能毁掉你的职业生涯。”
“甚至……更糟。”
08
接下来三天,我表现得异常规矩。
每天准时上下班,只做分内工作,不碰任何历史账目。
陈广德似乎很满意我的“懂事”,态度温和许多。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周五晚上,我在家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连上VPN,开始从公开渠道调查达明咨询。
企业信息公示系统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三年零七个月。
除了注册信息,没有任何经营痕迹。
没有网站,没有招聘信息,没有公开联系方式。
我又查询了萧明达名下的其他公司。
结果令人震惊:他名下共有六家“咨询类”公司。
成立时间分布在过去五年,每家注册资本都是五十万。
经营范围几乎一模一样,注册地址都是虚拟的。
更关键的是,这六家公司中,有三家出现在信达的供应商清单里。
虽然不在我能查看的数据范围,但我在整理凭证时见过名字。
当时没在意,现在串联起来,才发现这是一张网。
萧明达用不同的空壳公司,与信达进行“业务往来”。
咨询费、服务费、技术支持费……名目繁多。
单笔金额从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付款时间没有规律。
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审批流程极快,且都由肖海波最终批准。
我截屏保存了所有查询结果,加密存储在U盘里。
做完这一切,已经凌晨两点。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
手机突然震动,吓了我一跳。
又是陌生号码,但这次的内容更简短:“停止调查。这是最后的警告。”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冰凉。他们连我在家查什么都知道。
我的电脑被监控了?还是手机?或者房间里有摄像头?
这个想法让我毛骨悚然。我关掉所有电子设备。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周六,我去了市图书馆。
用公共电脑继续调查,这次换了更隐蔽的方式。
我查询了信达科技过去五年的公开招标信息。
发现一个规律:凡是涉及萧明达名下公司的项目。
要么是“单一来源采购”,要么是邀请招标,从不公开招标。
这意味着没有竞争,价格可以随意设定。
我又查询了同类型设备的市场价,对比信达的采购价。
平均高出百分之十五到三十。而差价款,都流向了空壳公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益输送,而是系统性的掏空公司。
信达是私营企业,肖海波是最大股东。
但他这样做,损害的是其他小股东和债权人的利益。
更严重的是,如果涉及骗贷、骗补贴、逃税……
那就是刑事犯罪。
傍晚离开图书馆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我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淋湿头发和衣服。
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说:举报,这是你的责任。
另一个说:你只是个新人,凭什么搅这趟浑水?
走到小区门口时,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车窗贴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我能感觉到,有人在看我。
我加快脚步走进小区,不敢回头。
09
周日深夜十一点,手机突然响起。
是彭心怡。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杨冠楠,你现在能出来吗?”她的声音很急。
“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老地方,咖啡馆旁边的巷子。”
“现在太晚了……”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现在就出来。”她挂了电话。
我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内心激烈挣扎。
最后还是穿上外套,悄悄出了门。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到咖啡馆所在的街区,店铺都已打烊。
巷子里没有灯,只有远处主干道投来的微光。
彭心怡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给。”她递给我,“这是我两年收集的东西。”
我接过文件袋,沉甸甸的。
“里面有什么?”
“采购合同复印件,价格对比表,银行流水截屏。”
“还有三笔咨询费的合同,我偷偷复印的。”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拿到的?”
“陈总监有次去开会,忘记锁抽屉。”她苦笑。
“我只复印了关键几页,没敢全拿。”
“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我压低声音。
“知道。”她直视我的眼睛,“所以我一直不敢动。”
“为什么现在给我?”
“因为他们开始清理了。”彭心怡的声音在颤抖。
“陈总监今天让我销毁一批旧合同,说是档案室空间不够。”
“我看了清单,全是涉及萧明达公司的。”
“如果销毁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雨又开始下,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只知道,这些东西应该留下。”
“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查,至少还有证据。”
“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我……”她低下头,“我下个月就要离职了。”
“我老公在别的城市找到工作,我要跟过去。”
“这些东西带不走,也不能带。但就这么销毁,我不甘心。”
雨下大了,我们躲到咖啡馆的屋檐下。
文件袋被我用外套裹住,紧紧抱在怀里。
“杨冠楠,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彭心怡轻声说。
“从你看凭证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但我必须提醒你,这条路很难,很危险。”
“肖海波不是一般人,他在本地人脉很广。”
“你如果举报,可能石沉大海,还可能被反咬一口。”
“我明白。”我说。
她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出来太久会被怀疑。”
“明天我会正常上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资料……你处理吧。烧掉,或者留下,都行。”
“就当我没有给过你。”
她转身要走,我叫住她:“彭姐,谢谢你。”
她回头,在雨中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用谢我,我是个懦夫,躲了两年,最后还是逃了。”
“你如果决定做什么,别告诉我。我不想,也不敢知道。”
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我抱着文件袋,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雨声淅沥,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这个不眠之夜。
10
周一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上班。
文件袋藏在家中最隐蔽的地方,没有带走。
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彭心怡安静地处理工作。
陈广德开完晨会回来,召集财务部全员。
“公司下周要接受税务稽查,大家把最近两年的账准备好。”
“历史档案也要整理好,放在指定位置备查。”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小杨,你整理的凭证都归档了吗?”
“归档了,在档案室三号柜。”我回答。
“很好。”他点头,“稽查期间,大家谨言慎行。”
“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公司好了,大家才能好。这个道理都懂吧?”
所有人都点头。会议室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散会后,我回到工位,打开邮箱。
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匿名账户,标题空白。
正文只有一句话:“想要安全,就学会闭嘴。”
附件是一张照片,拍的是我家小区门口。
拍摄时间是昨晚,我和彭心怡见面的时候。
照片里我们站在屋檐下,文件袋清晰可见。
我关掉邮箱,感觉呼吸困难。他们一直在监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下午四点,陈广德又找我。
这次是在他办公室,门关着,百叶窗也拉上了。
“小杨,你最近工作表现不错。”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里面是一沓现金,大概两万块。
“这是……”我愣住了。
“奖金。”他微笑,“肖总特别交代的,新人要鼓励。”
“但我才来两周,没做什么贡献。”
“让你整理旧账,就是很重要的贡献。”他意味深长地说。
“那些旧账……整理清楚,归档封存,对公司很重要。”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桌上的现金,又看看陈广德温和的笑脸。
这是贿赂,也是警告。收了钱,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收,就是敌人。
“陈总监,这钱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回去。
“我刚来,还没做任何值得奖励的工作。”
他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年轻人有骨气,好。”
“那就算提前发的季度奖金吧。财务部每个人都有。”
这话堵死了我的退路。如果我坚持不要,就是特立独行。
“谢谢陈总监。”我收下信封。
“这就对了。”他满意地点头,“好好干,前途无量。”
走出办公室时,我感觉那信封像烙铁一样烫手。
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去了城市另一端的网吧,开了个包间。
用临时注册的邮箱,联系了大学时的法学教授。
把部分关键证据扫描加密,发送出去,请求指导。
教授很快回复:“情况复杂,涉及经济犯罪,建议向经侦举报。”
“但必须有充分证据,且做好自身防护。”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看着这行字,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夜色渐浓,网吧里都是打游戏的年轻人。
他们的世界简单而快乐,而我的世界正在崩塌。
我想起入职第一天,肖海波说“诚信是立身之本”。
想起陈广德说“好好干,跟着我学”。
想起彭心怡在雨中说“我是个懦夫”。
想起那三笔八十五万的咨询费,整齐得刺眼。
最后,我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事,明知难为也要为。”
凌晨三点,我走出网吧。
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信封和邮票。
把整理好的举报材料,打印出来,手写说明。
分别寄往市经侦支队、税务局稽查局、证监会。
用不同的邮筒,不同的时间。
寄完最后一封信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可能结束了。
也可能,这才是我真正职业生涯的开始。
一周后,稽查组进驻信达科技。
公司气氛陡然紧张,管理层频繁开会。
陈广德不再笑了,整天绷着脸。
肖海波很少出现在公司,据说在外面“跑关系”。
彭心怡如期离职,走的那天我们互相点了点头。
没有告别,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第二周,萧明达被带走调查。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公司,每个人都窃窃私语。
第三周,陈广德也被请去“协助调查”,再没回来。
肖海波还在挣扎,但公司股价已经开始暴跌。
我递交了辞职报告,在风波彻底爆发之前。
人力总监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确定要走?”
“确定。”我说。
“你知道吗,很多人都说你……”她欲言又止。
“说我什么?”
“说你是那个举报人。”
我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收拾工位那天,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
我把那两万块现金装在信封里,留在抽屉里。
附了张字条:“这钱不属于我。”
走出信达大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十六层的玻璃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曾经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如今成了转折点。
手机震动,是猎头打来的电话。
“杨先生,听说您离职了?我们这里有个机会……”
我一边接电话,一边走进人潮涌动的街道。
这座城市依旧忙碌,依旧冷漠,依旧充满未知。
而我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不能回头。
但至少,我可以抬头挺胸,看着前方的路。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大厦渐渐远去,像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比如我对“诚信”二字的理解。
比如我知道,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
坚持原则的代价很高,但放弃原则的代价更高。
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带着初夏的温度。
我握紧手中的简历,走向下一个十字路口。
绿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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