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咸丰五年七月十九日凌晨，九江大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曾国藩，伏在一具尸体上放声大哭。周围将士从未见过这位理学名臣如此失态。死者叫塔齐布，年仅三十九岁。
曾国藩一生阅人无数，门生故吏遍天下。但唯独这个满洲人，让他念叨了一辈子。
满营弃子与汉臣的赌命一搏
1853年的长沙城，暗流涌动。
曾国藩奉旨办团练，但他很快发现一个致命问题——自己手下全是书生和农民，根本没有一个懂打仗的。绿营兵倒是有的，可那帮老爷兵早就烂透了，提督鲍起豹带的兵，一个月难得操练两回。
就在曾国藩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怪人"。
此人叫塔齐布，满洲镶黄旗出身，左臂上刺着"忠心报国"四个字。他在绿营当中军参将，却干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事——天天亲自带兵操练，跟士兵同吃同住，一身泥一身汗。
你猜其他军官怎么看他？
"丢人现眼！""不成体统！"
在那个烂透了的绿营里，塔齐布简直是个异类。提督鲍起豹看他不顺眼，副将清德更是处心积虑要整他。每次塔齐布想做点事，清德就跑到鲍起豹那里告状，挑唆鲍起豹当众羞辱他。
一个满洲旗人，混到被满洲同僚排挤，混到比汉人还惨——你说这人得多不合群？
但曾国藩看中的，恰恰就是这份"不合群"。
他把塔齐布叫过来聊了聊，发现此人谈吐过人，见识不凡。再一考察他带的兵，果然"特精整"，跟其他绿营兵完全是两个物种。
曾国藩当即拍板：这个人，我要定了。
但要用塔齐布，就得先干掉清德。这可不是小事——曾国藩自己不过是个在籍侍郎，手里没有实权。弹劾一个绿营副将，搞不好会引火烧身。
更麻烦的是，他一个汉人，要保举一个满人，说出去像话吗？朝廷会怎么想？
曾国藩想了一夜，第二天写下了那道惊世骇俗的奏折：
"塔齐布忠勇可大用，如将来出战不力，甘与同罪！"
"甘与同罪"——这四个字份量有多重？这等于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塔齐布要是出了岔子，曾国藩也得跟着完蛋。
朝廷批了。清德被革职，塔齐布升任副将。
消息传开，长沙官场一片哗然。那些原本看不起塔齐布的人，突然发现这个"异类"有了靠山。而塔齐布本人，从此对曾国藩死心塌地。
你问什么叫知遇之恩？
就是在所有人都踩你的时候，有个人愿意押上自己的前程来捧你。
塔齐布这辈子，再没忘记这一天。
湘潭大捷与救命之恩
1854年四月初二，曾国藩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这一天，他亲率水师进攻靖港。本以为是旗开得胜的开门红，没想到一头扎进了太平军的埋伏。
战船被打得七零八落，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曾国藩亲自拔剑督战，把令旗插在岸边大喊："过旗者斩！"
结果呢？
士兵们从旗子旁边绕过去，照样跑。
曾国藩彻底崩溃了。
他这一年多的心血，全白费了。他在朝廷面前夸下的海口，全成了笑话。长沙城里那帮看他笑话的官员，现在不知道有多高兴。
他觉得自己没脸活了。
当天，曾国藩两次投水自尽，都被幕僚章寿麟拼死救了起来。被捞上来之后，他浑身是泥，气息奄奄，却还在挣扎着要去死。
幕僚们只好把他看得死死的，连纸笔都不敢给他——怕他写完遗书就寻短见。
那一夜，曾国藩躺在船舱里，心如死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传来了。
塔齐布在湘潭打了大胜仗！
原来，就在曾国藩兵败靖港的同一天，塔齐布率领陆军去救援湘潭。太平军将领林绍璋本来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遇上了塔齐布这个杀神。
塔齐布手持大旗，亲自冲阵。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神骏战马，所到之处，太平军望风披靡。
十战十捷，六日收复湘潭，歼敌近万。
消息传到靖港，曾国藩"如释重负"，当场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你看，这就是命。
同一天，曾国藩在靖港输得底裤都没了，塔齐布在湘潭杀得太平军哭爹喊娘。如果没有湘潭大捷，曾国藩不是死在水里，就是被朝廷治罪。湘军也就此烟消云散，不会有后来的"同治中兴"。
有人说，救曾国藩的是章寿麟。
其实不对。真正救他的人，是塔齐布。
章寿麟只是把他从水里捞上来。但一个万念俱灰的人，你捞他一百次，他还是会去死。是湘潭大捷的消息，让曾国藩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从这一天起，曾国藩欠塔齐布一条命。
湘潭大捷之后，塔齐布被破格提拔为湖南提督。从从二品的副将到从一品的提督，不到一年连升数级，创下了大清开国以来的升迁纪录。
授印那天，"士民聚观，叹诧国藩为知人"。
大家都说，曾国藩真是眼光毒辣，当初押对了宝。
可曾国藩心里清楚，不是他押对了宝，是塔齐布救了他的命。
从此以后，太平军一听"黑马将军来了"，就吓得不战而溃。塔齐布和他那匹神骏黑马，成了太平军的噩梦。
而曾国藩和塔齐布，也从上下级变成了**"亲如兄弟，合如胶漆"**的生死之交。
光脚相迎与终生遗憾
1854年的除夕前一天，曾国藩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塔齐布进攻九江失利，单骑败走。在撤退途中，他的战马陷入泥潭，迷失了道路。夜幕降临，一代猛将失踪在荒野之中。
消息传回大营，"各军汹汹如所失，士卒哭作一团"。
曾国藩也急疯了。他入南昌后，与塔齐布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九江前线，隔着庐山遥遥相望。本来约好骑马相见，却因太平军不断袭扰，始终未能如愿。
这一次，塔齐布要是回不来，那就是永别了。
曾国藩坐立不安，一夜无眠。
三更时分，营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一个乡农把塔齐布送了回来——原来他被当地百姓救了，藏在农家躲过一劫。
曾国藩听到消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罗泽南也冲了出来。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泪诉劳苦。
营中将士看到这一幕，又惊又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你猜塔齐布说什么？
他挣脱开两人的拥抱，笑着说："饿极了，快拿饭给我吃。"
这就是塔齐布。生死大劫后，别人痛哭流涕，他只想着吃饭。好像刚才那场九死一生，只是赶了个夜路而已。
吃完饭，天已经亮了。恰好是大年初一。
这个除夕夜，成了曾国藩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之一。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了。
1855年六月，曾国藩终于和塔齐布在青山大营会面。这是他们分隔半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
两个人谈起九江战事，"愧愤交集，哽咽难言"。
九江城太难打了。塔齐布围攻了大半年，始终攻不下来。太平军守将林启容是个狠角色，城里粮食吃完了，他就在城里种麦子，硬是撑着不投降。
曾国藩建议塔齐布改变策略，移师东渡，绕道攻打湖口。
塔齐布却摇了摇头。他发下毒誓："我一定要攻克九江！"
这份执念，最终害死了他。
七月，塔齐布做好了一切攻城准备。云梯数百架，布袋四千只，还扎了无数草人准备攻城。他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了这一战上。
可就在攻城军令即将下达的那一刻，塔齐布倒下了。
久攻不克，积劳成疾，吐血而亡。
史书记载，塔齐布死前"心情极度郁闷，淤积咳血"。他把九江当成了自己最后的执念，却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七月十九日凌晨，曾国藩赶到九江陆营。
他伏在塔齐布的尸体上，放声大哭。
这是一生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的曾国藩，为数不多的失态时刻。
后来，曾国藩亲自料理了塔齐布的丧事。他派人给塔齐布年迈的母亲送去两千两银子，又派三百五十名士兵护送灵柩回京。
塔齐布的那匹黑马，连续三天哀鸣不食。有人想骑上去，它就发疯一样把人甩下来。最后，黑马和主人的灵柩一同回到北京，至老而死，再没让任何人骑过。
多年以后，曾国藩写下了那副著名的挽联：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煦妪，有章曾荐郭汾阳。"
曹武惠是宋代名将曹彬，郭汾阳是唐代名臣郭子仪。曾国藩把塔齐布比作这两位千古名将，可见评价之高。
又过了许多年，曾国藩已经位极人臣。皇帝问他湘军有哪些好将领，他一一列举：多隆阿、鲍超、杨岳斌、罗泽南……
说到塔齐布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
短短八个字，道尽一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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