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邵阳：舆地学奠基人的博闻与傲骨|书生|咸丰|曾国藩|湖南省|湖南邵阳|王夫之|舆地学|邵阳市|邹汉勋|魏源

邹汉勋诞辰220周年

“记不清，问汉勋”

舆地学奠基人的博闻与傲骨

文/邵阳流域

“记不清，问汉勋；记不全，问魏源。”

这是一句在清代湖南宝庆府（今邵阳、隆回一带）流传甚广的乡谚。其中与思想家魏源齐名的“汉勋”，便是近代舆地学（即历史地理学）奠基人邹汉勋。乡谚背后，是民众对一位学者博闻强记、学识渊深的朴素赞誉。

然而，翻阅史料，这位被曾国藩誉为其死能令“风云变色”、“日月争光”的邹汉勋，其形象远不止一个书斋里的活字典。他的人生交织着惊人的记忆力、严谨的学术追求、与强权抗争的“侗愿而坚”的秉性，以及最终战死沙场的壮烈结局。

邵阳爱莲广场上邹汉勋像

关于“记不清，问汉勋”最生动的注脚，来自一则民间传说。据传，邹汉勋村里一位老人过世，有前来吊孝的宾客在宣读祭文时，碰到了一个生僻字，当场卡壳。

场面一度尴尬，此时邹汉勋上前，不假思索地念出了那个字，并解释了其意。宾客心中不服，质疑他信口开河。邹汉勋当即让人取来《康熙字典》，令查某部某页某行，结果分毫不差。

此事传开后，有人不信邪，多次拿生僻学问故意考他，并立刻翻书验证，结果每次都证明邹汉勋所言无误。

自此，“记不清，问汉勋”的名声不胫而走。这个传说或许有演绎成分，却精准地刻画了他在乡人心目中近乎神异的学问形象。

他自幼便是如此，“乡居苦书少，辄诣郡学借观，手录口诵”，对天文、地理、文字、算术无所不究。他的博学，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居高平山中，穷年兀兀，日对一编”的苦功结果。

汉勋家乡罗洪镇航拍·孙觉

然而，如果仅将邹汉勋视为一个记忆力超群的学究，便误解了这位湘中奇杰。

晚清学者谭献读其遗著，从文字中感觉到此人“侗愿而坚，非必柔厚之君子”，即真诚、坚定，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温润书生，骨子里另有一股豪侠刚烈之气。咸丰元年（1851年）发生的一件大事，彻底印证了这种判断。

当年四月，邵阳发生命案，一男子死于某富户山上，表面似自缢，身上却有伤。县衙初检定为自杀。

死者是邹汉勋的远房亲戚，邹汉勋坚信其含冤而死，愤而率领族人赴县衙控诉，要求翻案。彼时他已中学不久，是新科举人，但在地方权势与官府勾结的框架下，他的抗争显得异常艰难。

县官试图以“酌情赔款”息事宁人，并警告邹家勿要生事。但邹汉勋“只服一个理字”，拒不妥协。知县恼羞成怒，当堂以“事不干己，诈索扛讼”、“哄闹官署”的罪名，革去他的功名，投入监牢，准备严惩。

这一关，关出了一段传奇。新任宝庆知府黄文琛得知此事，且闻知系狱者是老友邓显鹤的学生、知名学者邹汉勋，决意干预。但作为上官，他不能无凭无据强行放人。

端午时节，黄文琛设宴邀请府县官员及地方士绅。席间，他故意空出上座，然后袖出一份自己亲笔所写、署有“文琛顿首”的请柬，命人抬轿直奔县狱，无论如何要将“邹先生”请来。

在知府的压力下，狱卒只得放人。于是，阶下囚邹汉勋，戏剧性地成为了知府宴席上的座上宾。

这场“端午请贤”的背后，是黄文琛的智慧与担当，更是邹汉勋“坚”而不折的风骨赢得的尊重。他明知可能身陷囹圄，仍为族人鸣冤，这份“侗愿”（真诚）与“坚”毅，远超寻常书生。

邹汉勋故居（邹氏舆地世家祖居）资料图

风波过后，邹汉勋重回学术道路。事实上，在卷入这场官司之前，他早已是名动湖湘的学者。他出身于一个传奇的“舆地世家”：父亲邹文苏与母亲吴珊瑚皆通晓地理，所生六子汉纪、汉璜、汉勋、汉嘉、汉章、汉池均致力于地理研究，号称“邹家七子”。

邹汉勋尤为杰出，他系统地提出了以经纬度绘制地图的“明分率（比例）、分准望（方位）、定中宫（坐标）、测日星”四原则，并改进图例，其理论与现代地图学基本原理高度吻合。这套理论后来被其弟侄应用于湖北巡抚胡林翼主持编绘的《大清一统舆图》，成就了一部世称“精审”的巨著。

图源邹理文

他的学问不拘一格。早年协助兄长著书，二十岁后深研汉学，成《读书偶识》三十六卷。

道光十九年（1839年），他应同乡前辈邓显鹤之邀，校勘出版王夫之的《船山遗书》，使这位明末清初大思想家的著作得以重现于世，邹汉勋也由此声名鹊起。

此后，他主修《宝庆府志》，又远赴贵州，在五年内修成贵阳、大定、兴义、安顺四部府志，共计二百三十六卷，效率与质量令人惊叹。

他与同乡魏源交谊深厚，曾专门绕道江苏高邮拜访时任知州的魏源，两人“互出所著相参证”，共同研讨学问。时人将他的舆地学、魏源的经史、何绍基的书法，并尊为“湘中三杰”。那句“记不清，问汉勋；记不全，问魏源”的乡谚，正是这对学术双星在民间影响力的真实写照。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势盛。邹汉勋的胞弟邹汉章随湘军名将江忠源（字岷樵）被困于江西南昌。邹汉勋闻讯，毅然“投笔从役”，与江忠源之弟江忠淑一同率军前往解围，由此进入江忠源幕府。这位以考据经纬度、校勘古籍闻名的学者，转身成了参赞军务的幕僚。

同年十二月，太平军猛攻安徽庐州（今合肥）。时任安徽巡抚的江忠源率部死守。城破之际，江忠源战死。

关于邹汉勋的结局，史料记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幕：他没有选择逃亡，而是“披发执刃，痛饮狂骂”，最终死于乱刀之下。尸骨无从寻觅，后来由曾国藩、左宗棠下令，为其在新化首望山麓修建了衣冠冢。曾国藩亲撰挽联痛悼：“闻叔绩不生，风云变色；与岷樵同死，日月争光。” 这副挽联，为他47年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充满悲剧英雄色彩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