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中旬,淮海战役接近尾声。炮声离南京很远,但夜深人静时,仍能隐隐传来闷雷般的震动。南京城北的燕子矶,冬夜格外寒冷。几名国民党军警把一名戴眼镜的中年人押到江边的石头上。他很瘦,镜片后的双眼望向江北漆黑的夜空。军警用绳子捆紧他的手脚,又在绳结上拴了一块从江边捡来的大石头。他没有挣扎。石头拖着他沉入滚滚江水,几个浪头过后,人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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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叫刘亚生,是八路军一二零师三五九旅的政治部副主任。他牺牲时,距离解放军渡过长江、解放南京,还有四个月。

一九四六年夏天,中原地区形势紧张。刘亚生随部队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突围。当时,中原军区六万多人被国民党三十万军队围困在湖北宣化店一带。六月二十六日,敌军发动总攻,全面内战由此爆发。刘亚生所在的三五九旅奉命向西突围,计划经过陕南撤往延安。他在旅中担任政治部副主任,是一名知识分子,一九三六年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入党,他高度近视,身体也不好,患有严重的胃病。

突围之路异常艰苦。部队翻越秦岭时,遭遇连日暴雨,战士们饥寒交迫,只能靠草根树皮充饥。刘亚生的胃病时常发作,疼痛难忍。八月初,部队行进到陕鄂交界的漫川关一带,人困马乏,追兵又逼近了。

旅部召开紧急会议,刘亚生强忍胃痛,指着简陋的地图建议,这里山高路窄,适合打伏击,既能阻击追兵,也可能缴获物资。旅长王震采纳了他的意见。部队连夜设伏。第二天,国民党追兵进入伏击圈,遭到迎头痛击。这场战斗迅速结束,不仅击退了追兵、赢得了喘息时间,还缴获了一批物资,其中最重要的是几千斤腊肉。这些腊肉分给战士们,让饥饿许久的队伍吃了一顿饱饭,士气也因此提振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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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危险并没有解除。部队到达陕南镇安附近时,追兵再次逼近。刘亚生病重体弱,眼睛度数深,行走爬山十分困难。组织上考虑到实际情况,决定让他和妻子何薇一起化装成老百姓,离开主力部队,秘密前往延安。就这样,刘亚生和战斗部队分开了。

他和妻子扮作收购药材的商人,带着几包草药作掩护,沿山间小路向北走。但胡宗南部设置了重重关卡,盘查严密,情况比他们预想的更危险。同年十一月,二人走到陕西黑山镇附近。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们遇见了原三五九旅的战士杨言钊。此人被俘后已叛变。杨言钊一眼认出了刘亚生。面对枪口,他指认了老上级。刘亚生夫妇随即被捕。

关押期间,杨言钊曾偷偷来劝刘亚生“认清形势”。刘亚生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世上有三种人,人才,狗才,奴才。你觉得你是哪一种?”杨言钊面红耳赤,从此再没有露面。

刘亚生被捕的消息很快上报。当时坐镇西安的胡宗南得知抓到了三五九旅的高级干部,马上命令设法劝降。刘亚生先被押到西安,关在一处单独小院,生活待遇稍有改善。几天后,一名国民党高级参谋前来,当面许诺,只要他“转变立场”,立即授予少将参议的职务。刘亚生回答得毫不含糊,“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你们杀害,另一条是活着继续和你们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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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得不行,敌人便改用诡计。他们安排了一场“座谈会”,暗中放置录音设备,准备诱使刘亚生发表对时局的看法,借此大做文章。刘亚生当着满屋军官的面反问道,“《双十协定》签字的墨迹还没有干,到底是谁背信弃义,先进攻中原解放区?”会场顿时一片混乱,录音的计谋彻底失败。

软硬兼施都没有效果,敌人开始进行刑罚。牢房里,鞭打、坐老虎凳、电刑等折磨一次次落在他多病的身体上。最伤人的一次,是敌人让已在“脱党声明”上签字的妻子何薇到病床前哭求。何薇流泪说,“你要是不在了,我以后靠谁呀?”刘亚生用尽力气抬手打了她一耳光,随后写下一纸离婚书。所有的劝降,到此彻底失败。一九四七年九月,他作为“重要俘虏”用飞机押送南京,关进老虎桥的国防部看守所。

南京监狱的生活是另一种煎熬。看守所阴暗潮湿,刘亚生的眼睛早在西安受刑时被打碎,看什么都模糊不清。放风时,他眯着眼努力辨认难友,苦笑着说自己像个“半瞎子”。日子在这里过得很慢。他有个习惯,每天固定时间拉着同牢房的人聊往事,分析听来的零星战况。他说,这样动动脑子,人才不会生锈。

放风院子角落里,他常蹲在地上,用碎石头片画棋盘,捡来的瓦块、砖屑当棋子,有时默默摆弄半天。夜深时,隔壁牢房偶尔有人低声哼唱《国际歌》的调子。但不久,哼歌的人就被带走,再没有回来。刘亚生静静听着,第二天放风时,依旧蹲下摆弄他的石头棋盘。后来,同牢房的人发现,他在自己牢房木门背面,用碎石子的尖角仔细刻下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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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被囚禁的日子里,外面的世界正发生巨变。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辽沈战役结束、东北全境解放的消息,悄悄传进了看守所的高墙。死气沉沉的牢房里,气氛泛起细微的波动。战场上的失利让国民党高层惊慌失措,开始急于处理所谓“后事”。蒋介石亲自下达手令,要求处决一批在押的敌党要犯。刘亚生的名字,就在那份名单上。

十二月的南京,寒冷刺骨。提审突然停止,牢饭反而好些了。有看守隐隐暗示,可能要“转移”,或许是去台北。刘亚生心里明白。最后几天,他说话更少,只是更仔细地打磨捡来的小石头棋子,想让它们圆润些。放风时,他常久久站立,面朝北方。有一天,他找来一块特别尖的石子,把门框边上那颗五角星的刻痕,一遍又一遍,描得深深的。

于是,十二月中旬燕子矶那个寒冷的夜晚来临了。他沉入长江四个月后,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后来,在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那面刻满名字的墙上,可以看到这样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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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生,一九三六年入党,北京大学毕业,八路军一二零师三五九旅政治部副主任,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牺牲于南京,时年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