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年间,畿尉李勉为官清廉。一天,正值早衙,忽报上司王供发来一伙强盗,要他审理。李勉不敢懈怠,立即审案。
众盗不待用刑,尽行招供。李勉见其中有个犯人身材雄伟,神采非凡,暗想:“这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中就有怜悯之意。李勉便特地细问那人为盗情由。只见对方含泪开言道:“小人姓房名德,自幼读书,原非盗辈。因为到云华寺避雨,被他们以计诱去,威逼入伙······”他说出一段曲折的经历。
原来,房德成家以后,贫穷落魄,全靠妻子贝氏织布度日。时值深秋,他还穿着一身破单衣,无颜出门见人。
他见妻子尚有两匹布剩余,便要求做套衣服。谁知贝氏嘲讽说:“堂堂男子汉,没处寻饭吃,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打主意,说出来不羞煞人么?”
房德无地自容,负气出门,四处游荡。忽然天变,刮起一阵风雨。他见前面有座古刹,奔去躲避。
这古刹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到左廊槛上坐了一个大汉,殿里有个老和尚在诵经。他自惭形秽,就在右廊槛上坐下栖身。
不久,风停雨收。房德起身待走。偶然回头,望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身子样样俱全,单单缺个头。心中不免奇怪:一般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么与众不同呢?他忍不住向前细看,又觉得这鸟画得十分可爱,想道:“我虽不晓丹青,谅画只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它续完?”
他一时兴起,就去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来画鸟头。画罢,他自视不丑,正在得意,突然那大汉笑容可掬地躬身说:“秀才,请移步说话,会有你的好处。”
房德正在穷困上,听说有好处,立即将笔墨还了和尚,欣然跟大汉离寺而去。他们直出升平门,到了偏静的乐游园附近地方,大汉在一道小角门上,连叩三声。
一会,有个汉子出来开门。房德望见里面是个败落的花园,疑惑地问:“这是谁家?”汉子却答:“秀才进去就会明白。”房德提心吊胆跟在他们后面,弯弯曲曲,来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只见里面又走出十四五条大汉,见了房德,都满面堆笑道:“秀才请进!”
房德暗自惊骇,只得进去坐下。那带他来的大汉拱手说:“秀才,我众兄弟都是江湖上的豪杰,因为缺一个头儿,所以特地画了那幅无头的鸟儿,单等有人把它补足了,便迎请他为头的。”
房德大吃一惊,赶紧推辞。众盗劝道:“秀才,如今奸相杨国忠当道,世风日下。你这般落魄,如何指望做官?不如依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岂不快活?”
众盗见房德仍犹豫未决,即刻拔刀相逼。房德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若不依他,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不如哄过一时,明日脱身出首去罢!”就答应入伙。众盗转怒为喜,当场捧出一套新衣服给房德换上,并大摆筵席庆贺。
席上,众盗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的奉承。房德平日不过粗茶淡饭,今日大鱼大肉受用,禁不住暗想:“我有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强如担饥受冻,终生做个饿鬼。”竟死心塌地做强盗了。
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一个强盗说:“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看到哪一家去好?”房德趁机卖弄道:“依我之见,去王元宝家。他是京都首富,况且住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众盗齐声叫好。
待到深夜,众盗带齐家伙,直扑王家而来。谁知王元宝因为早几日失窃,特请族弟王供派众多捕役日夜防护。房德一伙人不知底细,自投罗网,经过一番格斗,除少数漏网外,其余纷纷被擒…………
房德叙完前事,请求宽宥。李勉见他情词可悯,有心释放他。就吩咐将众盗囚禁狱中,待拿到余党再行发落。
退堂后,李勉即唤牢头王太进衙,叫他如此这般放走房德。王太早年因得罪前任县官,被诬陷成死罪,幸得李勉昭雪复职,所以立即遵命办理。
当晚,王太回到狱中,支开小牢子,悄悄地向房德说明李勉的美意,当场给他除去枷锁,并赠以衣服、盘缠,勉励他今后改邪归正,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感激涕零,说:“多谢指教,敢不佩领,烦请禁长哥致意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后当作犬马酬恩。”说完,拽开脚步,连夜逃命去了。
王太放走房德之后,已是夜深,便借故回家,匆匆收拾细软,带了妻小,躲入李勉衙内。
次日,牢子发现逃了重犯,走了王太,急忙进衙禀报。李勉佯作惊讶,一边打发牢子缉访房德、王太,一边备文报府。
王铁一向与李勉不和,闻报大怒,便上奏皇帝,以李勉疏忽职守,将他罢官为民;同时,悬榜通缉房德、王太。
圣旨下来,李勉当即纳还官诰,收拾起身。他巧妙地将王太藏身女眷之中,带回故乡,时间迅速。李勉罢任两年,在家亲率童仆,躬耕而食,生活日渐窘迫。一天,他听到老友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就拜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和两个家人,前去寻访,谋求出路。
他们晓行夜宿,走了多日,不觉来到柏乡县境内,这里距常山还有二百余里。忽见前面一行差役,喝道而来:“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
大家立刻避到路边。待来骑相近,县令竟十分面熟。这时,王太悄声说:“相公,那县令是房德呀!”李勉顿时省悟,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如今果然。但不知怎么得了官职?”他生怕让对方发觉,错以为自己是来索取报答的,便吩咐王太禁声。
没想到,房德已经觑见李勉,连忙喝住从人,跳下马来,作揖说:“恩相见了房德,为何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了。”
李勉答礼说:“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碍足下政事,因此不敢招呼。”房德便邀请李勉去衙门少叙。
李勉推辞不了,说:“既承雅情,只好从命了。”就上马与房德并辔而行。
到了县衙,房德把李勉请进后堂,只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厅前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
席间,房德殷勤问道:“恩相升任何处,得过敝县?”李勉便把别后的经历说了一遍。房德连忙下拜说:“原来恩相因我之故,累及罢官,深感惶愧!”李勉扶起道:“古人为了义气,身家尚且不顾,何况区区职务。只是不知道足下怎么会到这里做官呢?”
房德就讲起别后经历。原来,他脱狱后,逃到范阳,幸运遇到一位老朋友,将他推荐到节度使安禄山幕下。安禄山正在谋反,专门招降纳叛。见房德人材出众,一年后,即升他为县令。
两人开怀畅饮,到夜方止。房德把李勉安置在一座清雅的院里歇息。他取来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铺设被褥,提携小便壶,并吩咐仆人路信、支成小心服侍。李勉觉得过意不去。然后,房德把王太引到厢房中坐下,叮咛对方莫谈过去之事。王太答应道:“不消吩咐,小人自会注意。”
几天后,李勉准备告辞。房德不肯放行。李勉正色说:“足下一县之主,因为我的打扰,已经耽误了许多政务,倘若上司得知,更加不便。我去意已决,不必强留了。”最后商定后日动身。
房德便带了路信回到住处,准备馈送礼物。贝氏见丈夫这几日成天在外,以为在瞒着她干什么事,劈面就问:“外面有何要紧公事,怎么整天连人影儿也不见?”
房德连忙说道:“啊呀,你不知道,今番大恩人到此,盘桓了几天。如今,他要走了,特来与你商量,送厚礼重重酬谢。”随即把巧遇李勉、王太之事,细述一番。
贝氏道:“送十匹绢够了吧?”房德呵呵大笑说:“奶奶倒会说要话,这样的大恩人,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向来鄙吝,闻言心中不悦,故意气道:“那么,索性送一千匹如何?”房德说:“这便差不多了。”
谁知贝氏向着丈夫劈面就是一口涎沫,骂道:“啐,想是你失心疯了,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数哩!”接着,撒泼怒骂,心里起了不良之念。房德一向惧内,这时,不知如何是好。贝氏趁机说:“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
房德气得大叫道:“你这不贤妇!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我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满脸陪笑,又花言巧语地说道李勉是颜太守的老友,他到了那里,早晚会泄露你房德为盗的事;到时,你这个县令就会遭到撤职查办。
这番话,正投房德所忌,那报恩念头也就烟消云散,竟向老婆讨教杀人灭口的办法。贝氏说:“这个何难?你今晚将李勉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放火烧了书院,谁还疑惑?”房德连声称妙。
真是隔墙有耳。这夫妻两个讲话,路信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吃惊地想:“原来主人做过强盗。如今恩将仇报,天理不容。我跟这样人何益?不如救了客人,一起走吧!"打定了主意,就悄悄地闪出了私衙。
路信奔入书院,看见支成正在打盹,也不去惊醒他,一径到了李勉案傍,轻轻说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当即重述刚才所闻。
李勉大吃一惊,急急道谢:“足下如此仗义,大恩大德,我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但我走了,连累足下,于心何安?不如随我同往常山?”路信答:“小人没有妻室,相公若肯收留,情愿执鞭随镫。”
无奈,此时王太同另两个家人出去买麻鞋了。路信认为,情势危急,刻不能待,边走边寻他们三个。李勉觉得有理。两人立即奔出书院。
正好,东廊下系有三匹官马。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说:“快牵过马来,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马夫见是县令贵客,又由管家吩咐,怎敢不依。
他俩刚要上马,王太一人先行回来。路信连忙道:“王太叔来得好,快随相公拜客。”不容王太说话,就把他扶上马去。
李勉、路信加鞭策马,王太心中疑惑,只得拍马赶上。三骑飞快驰离县衙,过桥转西,穿市而过。
这时,他们望见两个家人提着麻鞋缓缓走来。李勉喝道:“快跟我走!”两个家人见家主如此慌促,不敢多言,放开脚步,随后奔赶。
看看来到西门,正逢上干办陈颜同一个令史骑马回城。路信情急生智,叫道:“李相公要去拜客,他的管家还少两头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
李勉会意,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陈颜等巴不得奉承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语,连声答应:“相公要用,只管乘去。”大家等了一会,两个家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李勉吩咐他俩上马。五人别了陈颜、令史,纵马飞奔出城。
再说,房德当晚到书院,不见了李勉一行。找路信也失踪。问支成,又不知道。心中猜疑不定。正待派人四出寻觅,忽见陈颜来到,说起李勉、路信借马之事。房德才悟及是路信走漏消息,暗暗叫苦。
房德急忙返身回到私衙,报与老婆知晓。贝氏一听,也急得不得了。这婆娘果然狠毒,又出谋道:“一不做,二不休。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扮着强盗,连夜追赶上去,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马上唤陈颜进衙计较。陈颜说:“这事行不得,那杀人的勾当,小人们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给拿住,反送了自己性命。小人却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
房德忙问他何计。陈颜道:“小人隔壁,一月前搬来一位异人。据他随从透露:那人是个剑侠,极有义气,能用飞剑取人之头。相公何不备礼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
贝氏在屏风后听得,当即转出来,撺掇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问:“送多少礼物?”陈颜答:“他是义士,重情不重物,聊表心意就行了。”贝氏听了欢喜。
房德即刻换了便服,备了几件礼物,也不乘马,由陈颜带领,悄悄步行朝剑侠家而来。
到了门前,陈颜轻轻叩门,里面喝问:“是谁?”陈颜低声答:“是知县相公来虔诚拜访义士。”那人说:“这里没有什么义士,请回。”
房德赶紧上前说:“义士且请开门,在下有事相求,稍说片刻,即便相别。”那人才开门说:“有什么话,且到屋里来谈。”
入内,房德呈上礼物,说:“不知义士驾临敝县,有失迎迓!今日幸得拜识,深慰平生。”那人扶住说:“足下是一县之主,何故行此大礼?况且本人并非义士,不要错认了。”
房德道:“专来拜访义士,岂有差错之理。”那人说:“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厚礼,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说:“某虽贫贱,誓不取无名堂的礼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
房德假意哭拜倒地,捏造情节说,当年李勉诬指他为盗,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如今又来要挟他,索诈千金;不成,即暗地行刺,事情败露,逃去常山,要唆使颜太守来摆布他。
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下有此大冤,我岂忍坐视?待我今夜一路寻往常山,替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大喜说:“多感义士高义,我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生气地说:“我一生路见不平,即拔刀相助,不图厚报。这礼物我决不收受。”话音未落,飘然出门,须臾不见。房德等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
且说,李勉主仆恐怕有人追赶,一路催马前进,到二更时,跑了百余里路。这里已是井陉县地界。人困马乏,料得无事,李勉才教寻个旅店投宿。
店主掌灯开门,把他们引进一间干净的房间住下。李勉一屁股坐在一条板凳上,累得吁吁直喘气。
这时,王太忍不住开言:“请问相公,我们因何这般奔跑?”李勉叹了一口气说:“你有所不知,今天若非路管家仗义,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店主正在怀疑这五骑深夜来得蹊跷,闻言驻足打听。李勉满腹气愤,索性把房德如何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事,全部道了出来。气得众人都骂负心之贼。
王太见时间不早,催促店主端来酒饭,好吃后安歇。店主应声走了。
忽听一阵风声,从梁上“呼”地跳下一个人来,浑身扎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众人吓得魂不附体。
那人走到李勉跟前,作揖说:“众位不必惊慌!我是义士,平生专打不平。刚才房德这贼子捏造虚情,骗我行刺相公。幸亏你说出真情,不然,差一点误杀了忠厚长者!”
李勉连忙叩头称谢,那剑侠忙扶住说:“莫谢,莫谢,我去去就来。”但见他即出庭中,纵身上屋,疾如飞鸟,转眼无影无踪。大家都惊得吐出舌头,缩不回去。
回头再说房德。他当晚回衙,将事情告诉老婆。贝氏见大事已成,礼物原封不动担回,喜得满脸堆笑,忙着张罗酒席,等待侠客复命。
三更时分,房德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举目一看,只见侠客打扮得天神一般,一直步入堂中。夫妻两人急忙向前迎接。
侠客并不谦让,居中坐下,拔出匕首指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贼子,编造虚情,恩将仇报,几乎陷我于不仁不义。不剐你一刀,难解心头之恨。”
房德未及狡辩,头已滚到一边。贝氏慌做一团,心胆俱裂,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
骂一声:“你这泼贱狗妇,不劝丈夫行善,反教他伤害恩人,我要看看你的肺肝是怎样生的。”说着,一刀刺入贝氏胸膛。
那边,李勉主仆不知剑侠再回来还有什么打算,内心不安,连酒饭也吃不下去了,更不敢睡卧。守到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惊起,正是那侠客来到。
侠客说:“负心贼夫妇已被我宰了,两颗首级在此。”说着,从革囊中取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李勉又惊又喜,连忙拜谢:“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以便后报。”侠客笑道:“我办事从来不留姓名,亦不要人酬报。日后若有相逢,就叫我义士好了。”说罢,他在首级上撒了一点药粉,举手一拱,拜别而去。
霎时,桌上的人头渐渐缩小,倾刻化为一堆清水。李勉等才放下心来,赞叹不已。
坐至天明,李勉取些钱钞,算还店家,收拾马匹上路,往常山投奔颜太守去了。
几年后,王铁犯事下狱。凡被他弹劾罢官的,全都起用。李勉官复原职。后来升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受封汧国公。
有一天,李勉在长安街上行过。一骑马的人冲撞他的仪仗队,细看正是当年那义士。
他慌忙止住从人,滚鞍下马,鞠躬说:“义士别来安好?”那人道:“亏得大人还认得我。”李勉道:“李某日夜记在心里,哪有不认得之理?请到敝衙少叙。”
那人笑道:“山野之人,不惯俗礼。日后有便再去专诚拜访,今天实在不敢从命。”说完,作一个揖,飘然离去。李勉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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