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迅儿心里还是惦记着小玖,他没和同伴们玩闹,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庭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拽着地上的杂草。
草都被拔干净了,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已经被压得稀碎的点心,轻轻的叹了口气:小玖,你快回来吧,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爹爹说你的病是因为吃的太胖才引起的。
但我总想着,你吃了这点心,心里定会喜欢,这样病肯定就会好的快了,你若不来,我就只能用它喂蚂蚁了。
内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就好像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迅儿顺着那声响扭过头,看到几粒丸药从院门下面的缝隙里滚了出来。
他大吃一惊,连忙朝着院门跑去,将那几粒丸药拾起:这,不是父亲给的小玖带的药吗?
鬼使神差似的,迅儿推开了内院的大门,毫不犹豫的跨了进去。
他依次捡起地上的药丸,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扈先生的房内。
终于,最后一粒药丸也被他找到了,迅儿手里捧着满满的丸药,却不知将它们放到何处。
对了,装药的瓷瓶呢?它去了哪里?
好像是要回应他的想法一般,迅儿的眼角瞄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它正安稳的卧在扈先生的床榻下面一动不动,那可不就是父亲昨日交给自己的药瓶吗?
迅儿心里一喜,麻利的爬向床底,伸手就朝那瓷瓶探去。
就在这时,飒的一阵凉风从床下刮出来,扑在他身上,惊得他一个激灵,手上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下了。
“啪嗒啪嗒。”床下发出了几声不该有的动静。
迅儿望着里面黑洞洞的地方,心猛地收紧了。
那抹黑看起来钝钝的,好像不是单纯的阴影,而是由无数未知的冰冷的东西合为一体幻化而成的。
这感觉迅儿还没忘记,在梦里被小莩扼紧脖子时他就已经品尝过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滋味儿,所以这次他没有犹豫,手脚撑着地就朝后面退去。
爬出床底时,那种压抑的感觉蓦地消失了。
迅儿舒了口气,转身就欲朝门外跑去。
可是,就在他回头的一瞬,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半浮在空中,眼神空洞,面孔浮肿。
她的袖子里仿佛灌满了风,身体被扯成一个肿胀的“大”字。
迅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突然,他瞪大了眼睛,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终于知道这女人为什么看起来比常人要壮实得多也高大的多,那是因为她的皮肤下面有东西,那些东西将她胀大了足足一倍,而且似乎正在挣扎着要从她的肉里面钻出来。
迅儿似乎忘记了害怕,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头顶上方那个像风筝一般漂浮在半空的女人。
看着她的皮肉一点点的变得透明,然后又从内至外爬上了一层黑色的东西。
那些东西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的身体,连那张白皙的脸孔也没有放过。
这是什么,是字符吗?
迅儿的眼睛突然间痛得厉害,就和父亲逼着他看了一宿的书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因为女人的身上,凸起了一个接一个的文字,那些字他看不懂,却知道是很古老的一种字符。
可是现如今,这些字符把女人的皮肤当成了纸张,挤满了她的皮肤,将她的身体撑得越来越大,仿佛马上要爆裂了似的。
女人的头颅更是肿的不成样子,它仿佛已经不是人类的头,而是属于某种巨大的动物的,眼神呆滞,不知死活。
突然,她的嘴巴微微的张开了,露出半截舌头。
看到这情景,迅儿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口将刚才的饭食尽数喷了出去。
因为那截粉红的舌头上,也向外凸起着数不清的字符,它们在蠢蠢的扭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
“轰”的一声,眼前的女人不见了。
她终于被体内喷薄而出的“字”胀破了,身体化为无数粒银色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飒。”
又是一阵凉风,从床下冲出重重的撞到迅儿背上,他打了个哆嗦,梗着脖子将头转了过去。
转了一半,勃颈上突然一凉。
随后,有什么东西“哗啦啦”的转动起来,发出一束束微弱的光亮。
“麒麟。”
迅儿低下头,抓住项圈上那个镀金的麒麟。
他身体里蓦地蹿出一股暖流,腿脚也顿时有了力量,他将扭了一半的头狠狠的转回来,疯也似的的朝门外跑去。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床底下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呐喊。
迅儿没有理会,他脚下像生了风,跳过门槛,冲出院子,然后一头撞在一个软软的身体上。
“迅儿,你是怎么进去的?”扈先生扶住他的肩膀,却不忍再继续问下去。
因为迅儿的脸色青的像铁,身体若不是被他撑着,估计早已站不住了。
“药瓶药瓶倒了,所以我就……”迅儿将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药瓶?它还在课室的案台上,我根本就没有拿进去啊。还有,这门我明明上了锁,你是怎么打开的?”
扈先生看向院门前面的草丛,那里面有一把铁锁,不过它已经折成了两半,孤零零的躺在一株蓬草下。
“桦姑姑,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怎么也没派个人提前过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一下。”晏娘一面笑着一面将桦姑迎向屋内。
桦姑伸手在晏娘的手背上轻轻一拍,“都已经熟门熟路了,姑娘用不着如此客气。”
她仰身坐在椅子上,接过右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然后放在桌上。
“上次姑娘给栖凤楼绣的那一批衣物真是极好,不瞒你说,我的那些客人们啊,是个个流连忘返,恨不得死在我那些姑娘们的床上。”
她将话说的如此露骨,听得右耳抓耳挠腮的,恨不得逃出院子去。
晏娘莞尔一笑,“姑姑喜欢就好。”
桦姑又喝了一口茶,“所以啊,我这次来是想让姑娘再多秀几个样子出来。你还不知道吧,我得了块地,这几天就准备开土动工了。”
“恭喜姑姑,这下子银票又要大把大把的飞到姑姑的钱匣子里了。”
“那是自然。”桦姑得意的笑了笑。
“这次还望姑娘绣的再奇巧些,比如那个鸳鸯戏水,好是好,但还不够亲密。若让那两只鸟交个颈,亲个嘴儿,那客人们一定情绪高涨,眼睛估计从那肚兜上移都移不开了。”
晏娘还是笑吟吟的,面色平静如常。
“都听姑姑的,全按照您说的来便是。”
“姑娘是爽快人。”
桦姑将手里的杯子放下,嘴角一撇,发出轻轻的一声嗤笑。
“不像我楼里的某些姑娘,以为有男人要她,便对我怠慢起来,连接客都推三阻四的。哼,这种事我见得多了。男人啊,有几个会对青楼里出来的姑娘高看一眼的,我就等着她将来跪着来求我,到时候再好好收拾她。”
桦姑脸上的笑恶狠狠的,看的人不寒而栗。
“哦?”晏娘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还有如此不识趣的人吗?连姑姑您的面子都敢不给?”
桦姑不屑的笑了下。
“就是镜儿那个丫头,被一个教书的迷住了心智,这几年都懒怠的很。也不知道那穷书生给了她什么好处了,前几日啊,竟然告诉我准备收手不做了。
说什么有人要娶她进门,我倒要看看那男人拿不拿得出这些银子,少一分一毫我都不会放人的。”
说完这番话,她便站起身来。
“姑娘既然应承下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我送姑姑出门。”
晏娘跟在身后和她一起朝门外走去,两人一同来到院子里,桦姑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望向左边敞着门的偏房,眼睛渐渐罩上了一层精亮的光。
“晏姑娘。”桦姑走到偏房前,目不转睛的看着里面。
“这屏风可是你绣的?”她指着里面那扇白底红花的屏风,眼睛里全是贪婪。
“正是。”
桦姑没经过允许,已经走进偏房,手指抚上丝布。
“这花叫什么,为何我从未见过?”
“不知。”
“不知?”
晏娘笑了笑,“并非故意瞒着桦姑,只不过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一条又长又宽的大河,河的旁边种满了这种红色的花,花瓣细长,就像美人的手指。
梦醒后,我便将它们绣在屏风上。所以桦姑问到来历,我确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姑姑对这屏风有兴趣?”
桦姑绕着屏风转了几圈,嘴里啧啧叹道:“我一看到它,便觉得心魂不在,像是被这花瓣吸走了似的。若将它放在栖凤楼,想必比那些交颈鸳鸯还要吸客吧。”
她眼珠转了转,“姑娘可否再做一扇一模一样的屏风,我必出重酬。”
“姑姑言重了,若是喜欢,尽管叫人将它搬走便是。姑姑不嫌弃我初来乍到,如此照顾霁虹绣庄的生意,我正不知该怎么感谢呢。”
她这话说的真情切意,引得桦姑几乎佯装着要掉下泪来。
她抓住晏娘的手,“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以后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在这新安城,哦,不,就算是东京西京,我桦姑的名号还是多少能起上点作用的。”
言毕,她抓出手帕擦擦眼角,然后高声的命令候在外面的小厮进来,麻利的将那屏风搬到马车上运走了。
右耳看着马车渐渐走远,耸了耸肩,随着晏娘走入院内。
“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你略施小计就引得她上钩了。她若知道你说的那条河就是忘川,还不得哭死。”
晏娘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斜,毫不顾忌的坐在门槛上。
“也怪不得她,刚才我施了点法术,让她耳中听到的不再是亡灵的哭声,而是一些淫词浪曲儿。她一个老鸨,自然会被这花迷得忘乎所以,心急火燎的将屏风要去了。只是,她口中那位即将赎身的镜儿姑娘倒是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男女之事是最难揣摩的。七情六欲这些玩意儿,我们这些妖怪根本无法参透,所以也不要妄想去弄个明白。”
晏娘瞥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我是说要给镜儿赎身的那个教书先生。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迅儿口中的那位扈先生。”
“他有什么古怪吗?”
晏娘接过右耳递过来的一串葡萄,塞了几颗放进嘴里,“他啊~~~”
院门被人敲了几下,蒋惜惜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一道阴影里。
她阴沉着一张脸孔,看着院内正吃果子的两人。
“姑娘,现在方便我进去了吗?”
晏娘将手里的葡萄皮扔到树下,“都是邻居,姑娘何必如此客气。”
蒋惜惜冲他们两人走了过来,语气和她的步子一样直。
“方才我看到桦姑的马车在你这绣庄前面停了很久,想必她又给姑娘送来了一笔大买卖吧。”
晏娘没有回避她质询的目光,“霁虹绣庄确实一直和栖凤楼有生意往来。”
“姑娘怎可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见她一点都不隐瞒,蒋惜惜心里的火又蹿高了几分。
右耳从地上一跃而起,“背背信弃义?蒋姑娘怎么年纪轻轻的,也像那些三姑六婆似的碎嘴皮子。我家姑娘不就是做了栖凤楼的买卖吗,怎么就入不得你们这些清白人的法眼了?”
“我碎嘴皮子?”蒋惜惜也急了,面色一阵青一阵红。
“我是看晏姑娘在玉泉镇帮了新安府的忙,所以便认为她也是个正直之人。可是没想到她,不,你……”
她指着晏娘,“你竟然会和桦姑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右耳想上前再分辨上几句,却被晏娘拦住了。
她看着蒋惜惜,“姑娘是将世上之人划分成黑白分明的两个阵营了?好人便纯白的像一面纸,容不得半分污点。而坏人却也只能一根肠子黑到底,不能有闪光之处,是不是这样?”
“难道不是吗?”蒋惜惜硬硬的顶过去。
“当然不是,人性绝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它其实更像这串葡萄,有的酸,有的甜,但是甜中总带着酸,酸里亦透着甜。根本就是浑然天成合为一体,用刀切都切不开的。”
这话说的很形象,像蒋惜惜这样没读过书的人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但是她却依然嘴上强硬着,“我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桦姑是新安城的毒瘤。如今更是挡了程大人的道,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帮她。”
晏娘定定的看了蒋惜惜半晌,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我只是帮栖凤楼绣了几件衣服罢了,碍着你们家大人什么了。现在天儿热,姑娘也吃点果子凉快凉快,这是右耳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的,特别解暑。”
“不用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蒋惜惜也觉得自己刚才莽撞了了,她现在觉得站在这里左右都是尴尬,于是连忙找了个借口,抬步朝门外走去。
“蒋姑娘。”晏娘突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劳姑娘挂心,只是皮外伤。程大人已经帮我用了最好的金疮药,现在只是偶尔还有痛感,基本已无大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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