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淮舟 | 图文统筹:李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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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淮舟:

曾任铁道兵文化部创作组组长、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37年11月生于河北省高阳县旧城村。童年是在冀中平原抗日游击战火中度过。1951年初在家乡小学毕业,插班考入省城保定一中,开始爱好文学,练习写作。1956年考取南开大学中文系,1961年毕业后相继在天津文联、铁道兵、解放军艺术学院从事文学编辑、创作、评论和教学工作。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不容进犯》《绿的田园红的血》、散文集《彩云》《农村絮语》、诗集《乡情》等计四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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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兵纪事》下卷|和平岁月:滦河篇

1980年前后几年里,天津严重缺水。

天津一天要消耗二百万方水,但在缺水的日子里,一天只能供应一百万方。

有些工厂,因为缺水,不得不停工。

有些地方,因为地下水抽得过多,造成地面下沉。

享有盛名的小站稻,因为缺水,不能种植,水浇地变成了旱地。每到春旱,全市闹水荒,居民只能喝加入海水的又苦又涩的咸水。有人调侃:天津一大怪,自来水腌咸菜。

水,严重威胁着天津人民的生存和经济的发展。

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从黄河借水。途经几个省,行程两千里,还要动员沿途千百万群众让水、护水、送水。一方水送到天津,价值一元钱,借了三亿五千万方水,花了三亿五千万元。

中央决定,引滦入津。就是把滦河的水引到天津去,解决天津水荒。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要通过许多水库、水闸和水渠,通过滦河水系与海河水系的分水岭——这就需要开凿一条隧洞,这也是引滦人津的关键工程,长达九千六百九十米,连同穿过横河与黎河的管洞,共计一万三千米。这个长度,超过国内任何一条引水隧洞,比铁路隧道还要大。

根据专家估算,按当今国际国内施工水平,这么大的长洞,至少也得五年才能完成。

可是引滦入津工程指挥部提出要求,全部工程两年完成。他们有自己的道理,他们要讲效益,他们非常清楚,引滦入津,时间就是效益,提前引滦入津本身就是提高经济效益。提前一年引滦人津,就可节省三亿五!

可是,有谁敢接这个工程?

铁道兵!

1982年1月,在这个北方最冷的季节,铁道兵八师,头上戴着羊皮帽,身披雪花,背着背包,抬着帐篷,踏着积雪,来到景忠山下安营扎寨,担负隧洞七千二百一十米的开掘任务,另外两千多米由天津驻军来完成。

时间紧迫。

虽然正值严冬,也要立即开挖斜井。十二口斜井,要在春节前打到正洞。战士们泡在泥潭里刨冰、铲雪、挖拉沟,一身泥水,一身冰渣,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手也叫冰碴划开一道道血……

工程按照计划进展,十二口斜井陆续在春节前打到正洞。

这时,引滦入津指挥部又提出要求:1983年10月1日洞成通水。

形势逼人。

在干部大会上,师长刘敏点起将来:

“解少文,你要把你们老虎团的精神抖出来,看看你们究竟是穿山虎,还是拦路虎。”

“是!”解少文应声站起,“师长放心,拿不下引滦工程我解少文提头来见!”

解少文是老虎团里土生土长的一只穿山虎,由连长当到团长,多少年都是在山洞里度过。高烧三十九度,医生叫他休息,他却跑到隧洞里。高烧一个月,他都是在隧洞里。他天天坚持在掌子面,随身带着一根木棒,这木棒既能撬危石、探炮眼,又能当米尺量进度,有时碎石掉下来,还可以抵挡一阵。他们团已经打了二十几公里隧道。全国六千米以上的三座隧道,他们团打了两座。

解少文回到团里,立刻把各营营长、连长叫来,当着大家的面,把全团两千七百米隧洞一一落实到各连,任务到连,定额到连,进度到连,奖惩也到连。他说:

“你们都听清楚没有,这叫承包责任制。谁超额奖励谁,谁欠账打谁的板子。”

在全团动员大会上,他要求指战员们快拿出铁道兵摔不烂、砸不碎的劲头来,使劲打,打倒困难!打通隧洞!打出军威!因为二十几年都是在山洞里度过,耳朵里整天炮声不断,天长日久,耳朵震得有点背,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他点起将来:

“七连长,咱七连是有点小名气的,打通驿马岭,铁道兵授予逢山开路先锋连’称号;唐山抗震救灾,中央军委授予‘唐山抗震抢险先锋连’称号;这回到了引滦,你要给我拿一个‘引滦入津先锋连’的称号来。有没有这个决心啊?”

“有啊!有……”七连的战士们回答。

“大声点,到底有没有决心?”解少文又问道。

七连的战士们全都站了起来,吼声如雷:

“有!”

战士们汇成一股铁流,流入隧洞。

风枪开启。

马达轰鸣。

飞沙走石。

山摇地动。

硝烟弥漫。

雾气腾腾。

战士们或立、或卧、或跑,打眼、装碴、推车,紧张万分。

隧洞,经常塌方。

十二号斜井,一个月塌方六十二次,平均每天有两次塌方要落到人们头上。

十二号斜井是全线最长、最陡的,地质复杂,施工难度大,开掘任务由三营担任。营长陈正金,本来因为长年的艰苦生活,身体受损,已经安排他转业,就因为要完成这样一个困难大、风险也大的任务,领导又选中了他,而他也在领导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妻子何正桂得知,担心他的身体,说:

“你能行?”

“怕啥子嘛?”陈正金说,“这就等于上战场。今生今世可能就只遇着这一场硬仗打了,软塌不得!”

这是一对患难夫妻。结婚才半年,陈正金就参了军。何正桂每日要服侍多病的老人,又要照料小弟小妹。在外,泥里水里要做活;在家,要喂猪养鸡,缝补浆洗,春米磨面,烧水做饭。男人的活,女人的活,她都得做,还要照看小女儿。前年随军时,还欠着千余元的债,都是老人看病花销的。随军后农村户籍的家属工作问题解决不了,她只好去做临时工,在货站上干装卸工的活。晚上孩子睡着了,她还要为从家属队分配来的战士工装锁扣眼。丈夫上引滦工地,她还是理解的,听说天津自行车厂,一分钟就能出一辆“飞鸽”,没有水,“飞鸽”也会渴死的。所以,丈夫走的时候,她说:

“这些年,我都熬过来了。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莫分心散神的……”

陈正金走后,每星期都写一封信来,都是报告好消息。有一回,陈正金的信晚了两天,何正桂夜里就做了一个梦,丈夫开凿的山洞塌方了……她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女儿的手压在了她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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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金这个营遇到的塌方险情也确实多,他自己就已经负了四次伤。而这里的石质条件太坏了,1976年闹地震,景忠山上的寺庙被震塌了,十二号斜井就正处在这条断层带上。

三营还比兄弟单位晚到一个月。但在陈正金的指挥下,仅用五十六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大半年的施工任务。

陈正金太忙了,一个月没有给妻子写信,何正桂的四封信都压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在斜井完工时,陈正金的旧病复发了。还是在襄渝线开凿隧道时,他成天泡在没膝深的水里,身高一米八的壮汉,体重从一百四十八斤直跌到九十六斤。脑袋剧痛,双膝红肿,抬腿迈步十分艰难,这才住进医院。医生诊断,陈正金患有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肌纤炎、风湿性心脏病、风湿性脑病和胃病。大夫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还能坚持打隧道。经过治疗,陈正金出院了,证明书上写着:禁止在高空、潮湿、嘈杂的环境中工作,注意多休息,少烦躁。归队途中,陈正金把它撕掉了。

这次犯病,陈正金根本就没有想去医院。隧洞施工正是叫劲的时候,他不能离开。他只打了七次当归注射液,就拄着拐棍进洞了。每天上下班,要走二百零八米的斜井坡道,爬五百一十七级台阶,爬一趟相当于登一次三十层的高楼。一天至少爬四个来回,有一天爬了十七趟。下班回来,双腿疼痛难忍,他就倒插上门,又捶又揉,用热毛巾敷一敷,以便能够坚持上班。

在一次爬石阶时,陈正金跌倒,费了好大的劲才支撑起来。战士劝说:

“营长,你这样会累瘫的。”

“不碍事!”陈正金笑着说,“瘫了,我还能爬嘛!爬,也要把滦河水引到天津去!战场上负了伤,见着敌人逼上来了,能不打吗?”

在制服一次大塌方中,陈正金连续苦战三十七个小时,两腿不能动弹了。但他仍然卧在离洞口只有八十米的那张木板床上,用那架通往现场的电话机,继续指挥施工。

教导员派人把何正桂接来了,看到陈正金人成了这个样子,手里还握着电话听筒“喂、喂”地喊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何正桂终于抹去泪痕,安抚丈夫:

“你放心养病,有我在哩。我不能替你指挥全营施工,还可以替你出力气嘛!”

于是,在洞口右侧,多了一个何正桂的茶水站,七岁的小女儿也成了义务服务员。进出洞口的战士,都能在这里喝到热茶水。他们赞扬说:“何大嫂的茶水站,应该更名为加油站。大嫂的影子在这里晃一晃,风枪也比往天叫得欢!”

何正桂笑了,说:

“莫说笑话了,我这才出了哪点子力!”

她闲不住,烧好了茶水,就去清理洞口的石碴。拉水泥的卡车到了,她又去卸水泥。

在一次治理塌方后,何正桂看见战士们从洞里出来,一个个浑身都是泥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决定戴上安全帽,蹬上高筒水靴,也去爬那五百一十七级石阶,像战士一样,装碴运料……

铁道兵十一师,有一个多团的兵力,配属八师,承担隧洞下游十三、十四、十五号洞的工程任务。副政委韦彩猷来到这里,指挥协调所属部队的施工。担任十三号洞任务的三营,已经干了两个来月,一百二十九米的支洞,才挖了一半,到“五一”还有二十多天,拿下六十多米,挖到正洞,难!韦彩猷召开排以上干部会,他说:

“五一前,十三号支洞能打到正洞。我相信你们有这个能力。人在地球上也就是几十年,总要留点痕迹。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们干引滦工程,就是要在地球上留下点痕迹嘛!”

他的话很简短,却拨动了人们的心,一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他就住在担任掘进任务的十连,和战士一起住帐篷。二十四小时,四班倒,他顶了四班。以后,每天顶三班,剩下一个班睡觉。实际上,每天他也就是睡两三个小时。教导员劝他:这样干不行。他说:行,他身体好。可是,身体好也病了。累的,感冒发烧,一天吃不下半斤粮。连续好几天,谁劝都不听,照样去工地。他说:

“我这么高,这么胖,一天两天不吃饭,没问题。”

4月28日,十三号支洞打到了正洞。

十连担任十三号洞上游三百八十一米的掘进任务,和兄弟部队管区相连,必须按照规定的日期或者提前打到分界线,不能让流向天津的滦河水在这里截流。但是,这里的石质异常坚硬,一排炮响过,有时只炸掉几十厘米,一天的进尺超不过一米。

韦彩献提出,组织干部去八师老虎团学习。他们在洞里整整蹲了一个周班。从洞里走出来,韦彩猷问大家:

“都看清楚了吧?”

“都看清楚了!”大家回答。

“看清楚就好。”韦彩猷说,“我们也要这样干!”

每天四班倒,韦彩猷仍然顶三班。一天,放过一排炮,他正在扒碴,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掉下来,碰到他的安全帽,顺着他的脊背溜下来。他被撞倒,石头压在他的腿上。幸亏那是块弓形石头,压着他腿的地方,正是凹进去的那面,没有伤着。等战士们搬开石头,把他扶起来,他活动活动,又接着扒起碴来。

这个月,十连掘进六十五米,创造了整个引水隧洞掘进的最好成绩。1983年春节,副总理万里来引滦工地视察,在施工部队干部会上,提出三点要求:保证质量,加快速度,厉行节约。工程总指挥宣布:7月完工,8月试水,9月验收,“十一”通水。工期又提前三个月。

兄弟部队提出,引水隧洞3月底全线贯通。

十一师决定,所属管区,3月15日以前贯通。

但是,十五号洞上游还在停工。这是引水隧洞石质最差的一段,当掘进到一百二十五米处,遇到断层破碎带,都是片麻岩、石英石,还出现夹泥层和汹涌的地下水。工程指挥部派来了由十名工程师组成的攻关组。出于对部队的爱护,攻关组先后提出几种安全施工方案,可是费工、费时、费料,工期没有保证,施工部队不肯接受。

已经停工五十多天,再不能这样停下去。负责施工的副团长坚决主张弧形导坑掘进,指挥部攻关组反对,认为这种掘进方法,虽然比全断面开挖危险性小一些,但仍然不是安全的。韦彩猷则表示支持,他认为在这样的石质地带,开挖这样长的隧洞,本来就不安全。有如打仗,冲锋虽然危险,为了夺取胜利,一定要冲锋。根据铁道兵施工经验,采用弧形导坑掘进,只要安全措施跟上去,可以通过断层破碎带。干这样大的事业,不冒点险也是不行的。

部队又开始掘进,韦彩猷首先到掌子面上去。攻关组质问:

“这样干谁负责?”

“当然由我负责!”韦彩猷回答说。

“出了大事故是要拘捕人的。”攻关组说。

“那就拘捕我吧!”韦彩猷说着,就把上衣脱掉,只穿一件衬衫,扒起碴来。

他整天泡在洞子里,他为战干们的安全捏着一把汗。每一个工班,他都要叮嘱,叮嘱了干部,还要叮嘱战士。

到3月8日下午4时,终于和十四号洞下游贯通。

但是,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在开挖十一号斜洞时,突然发生一次大塌方,沙石砸灭了电灯,埋进去了正在施工的一个班。班长唐喜良沉着镇定,指挥全班战士互相救助。除一人牺牲,全部脱险。

过了不久,家里要唐喜良探亲结婚,领导批了假。喜糖买了,车票也买了,准备第二天动身。就在这个时候,装碴机司机病了,唐喜良坚决要求顶班。结果,在他工作时,隧洞顶,一块两方多的大石头,没有任何先兆,突然塌落,砸在了他的头顶上。

唐喜良就这样牺牲了,他的名字,和牺牲的战友们的名字一起,刻在引滦入津烈士纪念碑上。

1983年8月28日,铁道兵八师举行祝捷庆功大会,天津市委、市政府、市人大特发贺信,写道:

你们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宗旨,怀着为民造福的坚强信心,为天津人民做了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天津人民久尝缺水之苦,深知滦河水来之不易,饮水思甜,饮水思源,全市人民将世世代代铭记你们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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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长9690米的穿山引水隧洞是引滦入津工程中最艰险地段。铁道兵第8师、11师52团,担负开凿7210米的引水隧洞和1565米的明挖埋管任务。图为部队寒夜破冰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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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凿隧洞任务艰巨,工期一再提前,施工部队先后打斜井11座,采取“长隧短打,多口并进”的施工方法,加快了工程进度。图为正在开挖中的第5号斜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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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水隧洞宽5.7米、高6.25米,任务艰巨,施工连队展开夺旗擂台赛。第8师40团7连创造月掘进130米成洞100米的纪录,被铁道兵指挥部授予“引滦入津猛虎连”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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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长的穿山引水隧洞——地下万米“水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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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8月,引滦入津工程提前两年全部完成。滦水南流入津门,甘甜的滦河水流进千家万户。战士们欢庆胜利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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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水不忘引滦人。9月11日这天,天津人民像庆祝盛大节日一样,隆重举行通水典礼。天津人民铭记子弟兵创建的丰功伟绩和英勇献身的战士,在景忠山下树起纪念碑,在海河与新开河交汇处建起感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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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