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投资人会投早期项目了,像我们这种没有实现盈利的企业,已经不可能再拿到融资。”
张素是一家数字医疗企业的创始人,公司的A轮数千万元融资定格在两年前,眼下账上的资金快要消耗殆尽,他却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投资人。并非是融资的心情不够迫切,而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种尚未盈利的公司已经从投资人的口袋里拿不到任何一分钱了。
医疗行业融资遇冷蔓延了三年,一级市场投融资活动大幅减少,遇到困难的不仅仅是企业,投资机构也被卡在募资环节,之前远毅资本创始人杨瑞荣在接受《健闻咨询》采访时也表示,“其实依然有很多好项目可投,但我们的资金变少了。”
数月前梅花创投创始人吴世春也在一场演讲中提到,这是他从业20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创投寒冬,基金行业整体的募资环境、投资门槛、管理方式、退出通道均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和变化。
风险投资已经遥远得像上个时代的故事,来之不易的资金被投资人们下注在更稳妥的盘子里,有多位创业者向《健闻咨询》表示,财务报表上的盈利数据已经成为投资人的金标准,没有盈利的企业几乎很难进入投资视野。
为了应对这些变化,创业者们用尽一切办法开源节流,在融资上,努力去争取银行贷款、债权融资等新的融资形式,在成本节省上,有一位受访的创始人表示甚至停掉了“公司每个月几百元的保洁服务”,只为保证公司的现金流和财务安全。
在本文中,《健闻咨询》访谈了6位医疗企业的创始人,企业的轮次分布较均匀,从早期、A轮到D轮和拟IPO阶段的企业均有分布。在采访中,大家相对乐观的共识是,“只要活下去,不下牌桌,那么或许还能有重新拿到好牌的时候”。
“很少见到纯财务投资人了”
根据IT桔子发布的统计报告,国内医疗健康行业融资事件数量已连续两年下降,从2021年最高点的1660起降至2023年的937起,融资额更是从3676.79亿元下降至1245.24亿元,缩水三分之二。
投资人们不仅出手频次降低,对单个项目的平均投资金额也明显下降,最主要的原因是没钱可投了。
比如专注数字医疗赛道投资的远毅资本,2021年投出了历年中最多的22个项目,在2022、2023年这个数字下降至18个和11个,2024年仅仅出手5次。
这不是远毅资本一家投资机构面临的困难,募资已经成为大多数投资机构当下的难题,根据清科研究中心发布的数据,2024上半年共1817只基金完成新一轮募集,数量同比下降幅度达到49.2%;募资规模为6229.3亿元人民币,同比下跌22.6%。
投资人们骤然闲了下来,张素介绍,他认识的投资人们今年停留在上海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像往年一样频繁出差调研项目。
市场中活跃的投资机构也发生了较大变化,不但美元基金纷纷退出,“市场中纯粹的财务投资人也不多见了,前不久我们见过启明创投,他们的重心已经放在出海业务上,不再投我们这种偏服务类的公司。”创业者李征的公司成立于2016年,早期的发展节奏较为缓慢,以较小规模在2021年便实现盈利。
近一年来,李征接触过的投资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医保政策调整下发展受挫的医疗器械厂商,试图以战略性投资的方式寻找新的解决方案,另一类则是地方政府产业引导基金。
“地方政府、国资的投资人,更多的是站在地方的产业升级、产业发展的角度来投资项目,对企业的财务回报的要求相对较低,同时对产业落地的要求提升了很多。”创业者赵伟创办的公司估值已经到了10亿美元,数年前赴港申请IPO未能成功,受二级市场环境与政策影响不得不推迟上市计划,虽然公司前期最烧钱的阶段已经过去,但为了抓住大模型等新技术爆发带来的机会,赵伟还是希望能够为公司争取一笔新的资金。
地方政府产业引导基金的投资除资金外,通常还伴随着办公场地、政策扶持、业务对接等帮扶条款,但相对应的,一般出资方会要求企业将公司主体或旗下产品线迁至当地,赵伟的公司此前便有一条产品线在中部地区某省会城市落地。
但地方政府产业引导基金的钱并不适合所有企业,数年前,赵晓明(化名)在上海创办了名下这家公司,如今融资进程已经到C轮,拿过数亿元融资。多年来,公司和客户签约的业务都是以现在的公司为主体进行,倘若搬迁,所有的合同都需要重新签约,客户方面会有很大阻力,“会影响公司的信用问题。更何况,这几年政府给了我们大量资源支持和补贴,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赵晓明表示。
在赵晓明与投资人的接触中,也曾遇到过地方政府产业引导基金开出优渥的条件,投资人希望赵晓明的公司迁往当地,未来作为当地企业进行上市,但权衡过后还是被赵晓明拒绝,“我们没办法把公司迁过去,如果拿了这笔钱,以后难免和政府方面发生纠纷,这是我们很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只能放弃地方产业引导基金这条路。
有人不抱希望,有人想赌上身家
投资人手里的钱不多了,能够进入投资人选择范围的条件也越发苛刻。
医疗健康行业中还存活着的企业被粗暴地分为盈利和未盈利两种,“投资人以前看项目更多会关注企业的市场空间、核心能力、客户数据、营收增长等情况,现在这些标准全都被抛开,只看企业的盈利能力。”陈玉公司的上一轮融资停留在2022年,两年多没有新的资金注入,好在已经有了稳定的业务流水和财务接近盈亏平衡,才不至于陷入窘境。
募不到资的投资人们暂时蛰伏起来,创业者们似乎也对于和投资人接触兴致索然,企业都在将融资这件事情的优先级一再下调。
张素已经一年多没有和投资人见过面,“有些不认识的投资人找过来要和我们聊,我们都会拒绝,因为我们知道他没有钱。”张素解释,有些熟悉的投资人、老股东或许手中还有钱可投,但他的公司还没有实现盈利,已经完全不在对方的选择范围里,于是他干脆放弃了融资这条路,“我们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融资上了。”
陈玉一直没有主动寻找融资机会,今年只见了寥寥数个投资人,“我觉得见了也没用,一般的财务投资人不了解产业赛道的情况,只看盈利能力,我不认可这个判断标准,而且今年的资本市场上价格卡得太死了。”
李征公司的上一轮融资已经在三年多以前,一直依靠公司自身盈利维持运营,他将融资事宜交给了公司的二把手,自己不再事事跟进,一年里也只接触过二三十家投资机构,主要都是线上,连实际见面的都很少。
几位创业者均提到的一点是,公司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追求盈利。直白地讲,创业者们已经预设了未来要在长期没有新一轮融资的情况下进行经营。
但不同公司所面临的局面、对资金的需求程度却有一些区别。
赵晓明、陈玉明确表示不会接受投资方对赌协议,“我现在不是只有融资这一条路可走,我们有正常的业务经营的收入,并不是拿不到这轮融资就活不下去了,我有向投资人争取不签对赌的底气。”陈玉表示。
赵晓明则是指出,“对赌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合理,这些年来有多少家公司都是死在对赌这件事情上,我不会让我的公司陷入这样的境地。”
李征的态度略显和缓,表示能够与投资方协商具体的对赌内容,但诸如创始人回购协议这样的苛刻条款也无法接受,“公司目前已经盈利,我对融资的需求没有那么急迫,与其签对赌和回购协议,还不如去向银行贷款更便宜。”
同时,这三位创业者也一致表示,更希望获得业务上有协同的投资。他们如今仍可以“挑拣”投资方的底气在于,公司业务已经步入正轨,有了稳定的业务营收甚至盈利,即便拿不到新融资,也足以支撑公司稳健运营下去,直到资本环境好转再谋求其他的融资、并购和上市机会。
张素的公司却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背景的投资人,开出让我签对赌协议或是公司搬迁的条件,我都已经顾不上了,现在就算是有一个煤老板站出来愿意给我投一笔钱,我也只能接着。”尚未成熟的产品,让张素连向银行贷款都缺了几分底气。
资本环境转冷时,张素公司的研发工作还在进行中,产品至今尚未拿到医疗器械三类证书,但由于资金紧缺不得不拔苗助长,硬着头皮提前进入商业化阶段,只为快速打开营收,为公司挣一笔续命钱。
“正常来说,我们的产品至少要在拿到证书以后再去探索商业化路径。”张素解释,但公司账上的资金已经不允许他们按照正常节奏做事,研发工作目前已经全部暂停,公司仅剩的二十多个人几乎都在为产品的商业化服务,“我连公司一个月几百块的保洁服务都已经取消了,2025年我们必须要实现盈利,如果不能的话,下一步可能就是退掉办公室。”
牛东面临的局面和张素相似,他所创办的医疗产业服务平台业务本来正在稳健增长,但公司已经走到了快发不出工资的时候。经过很长的协商,牛东顺利拿到了某国资背景机构的TS(投资意向书),“哪怕这上面会有很多不合理的条款”。但是,碍于公司既往投资人的退出和回购要求,目前这笔融资还没到账,因为“新股东的钱进来,肯定约定了不可能拿去让老股东退出”。目前,几方还在僵持中。
市场环境较差的情况下,投资人出于避险的心态,只在已经实现盈利的企业中寻找标的,但实现盈利的企业在行业内大多已经站稳脚跟,在投资人普遍压价、条款苛刻的情况下,融资意愿并不强烈。如张素一般还处在较早期的公司更需要注资,却已经很难再拿到新的钱。
老股东想退出
一家公司的消失通常都是悄无声息的。
资金紧缺的这一年来,张素不再像从前一样频繁出差参加行业活动,和同行之间的联系也日益减少,只是偶尔打开某个同类产品的使用界面,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暂停运营。
“没有消息传出来的公司,你也不知道它是活着还是死了,就像我们现在也只是苟活而已。”张素感慨。
回顾数年之前,行业仍在繁荣期时,张素和其他创业者们时常互通有无,彼此分享公司的业务拓展、市场规划、融资进度、上市进展等情况。
这些饱含信心与期待的话题,如今已经鲜少有人再提起,而最近一次张素和业内的朋友会面,是对方的公司被投资人要求回购,请张素帮忙接一些股份,“我现在自顾不暇,哪里有钱接别人的股份?”
事实上,2017年前后成立的一批公司,在资本市场最火热的时候轻易就能拿到大笔资金,支撑公司的前期研发工作,但时隔多年,这一批投资方大多到了退出期,企业普遍面临着来自投资方的压力。
赵伟介绍,“回购协议是一个舶来品,在海外这类条款更像是一个君子协定,针对的是部分发展顺利、利润也很好,却执意不上市导致投资人无法收回成本的公司。国内的情况略有不同,部分投资人背后的出资方是国资,为了避免国有资产流失有时会启动回购,但其实对大部分投资人来说,也是不愿意因为回购就把一家原本还能正常运行的公司搞垮的。”
赵伟公司的投资方已经到了退出期,但上市进度被推迟不仅仅是公司本身的原因,更是受到资本市场与医疗健康行业环境的共同影响,在此前提下,赵伟与投资方一直在积极沟通解决方案,“投资人要承担来自于出资方的压力,也就难以避免地将这种压力传达到企业这一方,会对我们的公司运营等方面的造成一些影响,但整体来说,大家通常还是会在一个相对理性的框架中来解决这些问题。”
赵晓明的公司也正面临投资人退出的问题,他的心态更加平稳,“现阶段行业里的公司都在面临这个问题,并不是我们一家,公司目前的运转还算平稳,而且我们一直在配合政府部门推动医疗支付相关工作,股东不至于对我们太苛刻。”一家已经在行业里站稳脚跟,并且持续为行业发展作出贡献的企业,更容易获得投资人的长期支持。
陈玉公司的投资方依然有耐心继续等待,没有向公司施加压力,“医疗健康不是一个快速造富的行业,我们又是ToB方向,客观来说应该要以十年为周期来投入。因此,在前几轮融资时,我们专门沟通过这些问题,最终选择的也都是对医疗行业更有耐心的资本。”
在这场融资寒冬之中,投资人与创业者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大浪淘沙的过程总是壮美而又残酷,最终能存活下来的企业也将在更加良性的发展环境中实现长期生存。
当潮水减退,那些不被一时成败改变,还依然有所价值、有所加持的公司,不会隐入尘烟。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牛东、赵伟、赵晓明、陈玉、张素、李征皆为化名)
文 / 乔燕薇
编辑 / 庞贝贝 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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