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 岑 参《逢入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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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年(749年),在哥舒翰殊死搏命石堡城的时候,行营节度使高仙芝已经平定小勃律国,从西域归国入朝。 在长安,他看中了贞观名臣岑文本的重孙岑参,请表任其为右威卫录事参军。

就此,岑参踏上了前往安西大都护府的道路,东望故园,泪水涟涟,不由吟道:“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此后,他将亲自见证一场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

此次入朝,高仙芝在长安只逗留数月,就正巧碰到吐火罗(在今阿富汗北部)叶护失里伽罗遣使上表,称西域朅师国(在今巴基斯坦北部奇特拉尔)叛唐归附吐蕃,请求安西都护发兵助战,一并讨伐。于是,高仙芝受诏,再次率军远征,与吐火罗军联手击败了朅师军。

两征西域,居功甚伟,高仙芝在大唐,乃至中亚都获得了极大声誉——似乎达到了人生巅峰。不过,唾手而来的军功也使高仙芝迅速膨胀起来,他内心中潜藏已久的贪念,似乎在瞬间爆发。

天宝十年,高仙芝妄造“无蕃臣礼”,擅自对中亚石国(今乌孜别克斯坦塔什干)发动战争。石国是粟特人建立的政权,昭武九姓之一,素来为唐朝的忠诚蕃国,历年朝贡不绝,因其主导产业以通商贸易为主,因而国民富甲中亚。

高仙芝先派出使者与石国诈和,但却在暗地里发起突袭,俘虏石国国王后,对国民进行屠杀——鳏寡老幼无一例外。在石国,高仙芝收获颇丰,史载得“瑟瑟(绿宝石)十馀斛,黄金五六橐驼,其馀口马杂货称是,皆入其家。”

返军途中,高仙芝如法炮制,诬蔑忠诚于唐的西突厥突骑施部反叛,发动突袭,俘虏了移拨可汗;并对因其残暴而进行反抗的西域人进行了残酷镇压,昭武九姓的胡商多在攻击范围之内,高仙芝却以“破九国胡”作为战功上报朝廷——玄宗以其功勋卓著,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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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久之后,玄宗了解了高仙芝此次西征的所作所为,改任其为武威太守,萌发了调其离开西域的想法。

石国遭灭,其王子得脱,逃到西域诸国,将唐军以诱骗的手段,行贪财灭国的恶行大肆传播,使唐朝的威信荡然无存。在这种仇恨的催化下,西域诸国逐渐起了叛唐之心。但以昭武九姓的实力,是不足以与唐军抗衡的,于是西域诸国开始考虑寻找新的宗主国,实现复仇计划。

唐军在西域的外交、军事政策上的连连失误,产生了巨大的涟漪效应——没有人知道,高仙芝在中亚地区的胡作非为,将彻底改变了亚洲的政治格局。

西域诸国所选择联手的巨兽之国,唐称之为“黑衣大食”,世界史称之为阿拉伯帝国。

我们一直强调,对于唐的理解,应从更为深远的历史背景检讨;从更为广阔的地缘政治研究。

公元566年,唐高祖李渊出生于东亚中国北周的贵族家庭,在未来的半个世纪后,建立了雄踞东亚,辐控中、北亚的中央帝国唐;在李渊出生后四年,又一个以君主和圣人合体的伟人——默罕默德出生于西亚阿拉伯半岛的麦加城,四十年后创建了伊斯兰教,并在六十一岁之际,于唐贞观六年(631年)统一了阿拉伯半岛,开创了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帝国。

阿拉伯帝国建立后一年,默罕默德去世,但他的继承者——哈里发们掀起了长达百年的扩张战争,使国家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崛起,建立了一个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庞大帝国。在四大哈利发时期,阿拉伯派出东征军,不断向中亚挺进,于七世纪中叶将波斯萨珊王朝摧毁——王子俾路斯逃亡至唐,请求高宗能够派出军队抗击阿拉伯人的入侵。

然而,高宗并未同意俾路斯王子的请求,只是将之收留下来,在长安建立流亡政府——直至中亚局势直接危及到唐西域安全,高宗才采用裴行俭的策略,护送俾路斯之子泥涅师王子重新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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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所采取的绥靖政策使阿拉伯帝国得以持续在中亚地区扩张,在随后的数十年中,活动于中亚地区的诸多民族受到其扩张政策的碾压与驱赶,不得不向东迁移,直至被赶入唐境——这种迁移在唐建国后从未停止,尤其是在七世纪到八世纪间,规模更为空前,在形态上无非两种形式,和平的如粟特昭武九姓入唐,暴力的如西突厥犯唐。

可以说高武时期,突厥再次与唐产生摩擦,和此关系密切。

在历史上,亚洲大陆东西两端是最早产生农耕文明的地区之一,农业的发展使经济不断繁荣,足以供养更多的人口,从而形成较先进的政权和社会;而生活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无论猃狁、匈奴还是突厥,都因各种因素在东、西亚之间摇摆游荡。

还有一种情况,即东西亚两端的帝国同时强大,北方游牧民族就臣服摇摆在东西方之间,直至悄无声息的没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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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宝年间亚洲大陆格局类似第三种情况,但更为复杂,除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同时于大陆两端崛起,吐蕃也不断壮大,形成干扰中亚局势的第三股势力——包括西突厥、回纥、粟特诸部在内的多个不同民族夹在同步崛起的三大政权的扩张过程中反复挣扎,但空间越来越狭窄,直接造成一些政权灭亡:波斯萨珊王朝、东突厥、小勃律、石国无不如此。

开元、天宝年间,唐的扩张政策使其势力范围向西拓展至葱岭以西地区,由于距离遥远,文化各异,与中原实施的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和安西、北庭实行的都护府下的羁縻州制度不同,对于中亚民族政权的控制则实行更为松散的藩属朝贡关系——他们成为唐帝国的边疆拱卫者,为帝国抗击来自西亚的威胁。

此时的阿拉伯帝国无暇东顾,其内部也经历了一场巨变——代表帝国东部势力的黑旗阿巴斯王朝击败了代表帝国西部势力的白旗伍麦叶王朝,并逐渐实现了波斯地区乃至中亚地区的伊斯兰化,足以调集更多的资源实施其东亚战略。

同一年,高仙芝的贪婪,使宗主国和附属国之间本就脆弱的统属关系发生脆断,正在崛起东进的阿拉伯人敏锐的发现,并利用了西域粟特诸部反唐情绪,支持西域诸国对唐安西四镇发动进攻。

高仙芝也感受到了来自中亚的威胁,天宝十年,他率军出发西征了。

岑参应当也在军中,他渴望为国建功,以激昂雄迈的“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表达心迹。

但高仙芝是贪婪的,不但对财富,对战功更是如此,他从安西都护府调集了两万兵力,同时征命北庭葛逻禄突厥和跋汗那部也参与出征——他已经没有能力从被自己消灭的突厥突骑施部或者粟特诸部中调集军队,外籍兵团只勉强凑够了一万兵力,合为三万,开始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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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如此吊诡,唐军根本不知道这将是一场改变历史、决定中亚命运的战争,高仙芝也根本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唐军孤军深入大食国境七百里,并没有受到有效阻击,七月,顺利突进至怛罗斯城下(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守军兵力不详,但当时阿拉伯东方驻军总共不过一万两千人,能在怛罗斯城驻防的呼罗珊军团兵力不会太多。

了解城内实力之后,高仙芝采取了激进的围城强攻战术,由两万唐军主力作为主攻力量;六千葛逻禄突厥骑兵则负责在城防阵地外围负责警戒,搜集粮秣,并作为机动力量;战斗力最弱的跋汗那部是全军的辎重部队。

然而,这一战术尚未开展,战场上的局势就发生了惊天逆转——阿拉伯帝国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派出大将齐雅德·伊本·萨里,带领精锐之师迅速驰援达怛罗斯城,这个消息传来,使高仙芝不得不调整战术,改攻城战为阵地战。

唐军和阿拉伯军,在怛罗斯城外塔拉兹河对垒。

唐军有限的两万主力装备优良,单兵持陌刀或长矛等长兵器,但同时配有佩刀和中原长弓羽箭,护具方面也较为完善,头盔是标配,大部分士兵也都装备有铠甲——唐军经典战阵往往分列前后两阵,在微观层面由五十人一队组成众多的楔形集合,前阵冲击受挫,后阵可以迅速补上,不给敌军喘息之机,至少可以发动四轮有效冲击,鲜有军队能逃脱这种疯狂进攻。而在唐军两翼,则是装备弯刀和弓箭的葛逻禄突厥骑兵加以拱卫。

萨里统帅的呼罗珊军团构成较为复杂,真正的阿拉伯人可能只有千人,其主力是由呼罗珊等地招募的东伊朗人构成,来自花刺子模等国和游牧部落的骑兵军阵也构成阿拉伯军的两翼——他们由游牧特色的轻骑和伊朗特色的重骑兵混合组成。

在武器方面,长矛、投矛、盾牌和弓箭是呼罗珊军团主要作战兵器,但与唐军的长弓不同,阿拉伯军的弓以斯基泰式弓为主,并混有能够发射重型箭头的阿拉伯弓。

所不同的是,由于兵力充沛,阿拉伯军在步兵阵线的后方,配置了足够的预备队。并将来自中亚粟特诸部和波斯周边募集战力较弱的部队放在阵营最前沿作为“炮灰军”,用以抵挡唐军的首轮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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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中亚历史命运的怛罗斯之战,以唐军的冲锋拉开序幕。

阿拉伯第一防线根本无法抵挡唐军步兵团的锐气,伤亡惨重,但“炮灰军”的作用就是牺牲自己,消耗敌人——在其阻拦下,撕破缺口的唐军才开始遭遇阿拉伯军精锐主力,几次冲锋都被投矛和盾牌遏制,在反复拉锯中冲撞了四天,双方军队战力都被严重消耗。

史籍中没有高仙芝是否采用唐军惯用的迂回包抄战术的记载。事实上可能根本未能采用,因为承担两翼护卫的突厥葛逻禄人异常冷静的心态观察着战局变化,当他们发现唐军逐渐疲惫,已经没有取得最终胜利的可能后,突厥突骑施部和粟特诸部被高仙芝屠戮的下场鲜活的浮现在他们眼前。

于是,葛逻禄人立即和阿拉伯罗珊军团私密取得联系,并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

战斗第五天,在两军持续交战的胶着战局下,葛逻禄突厥轻骑兵反戈一击,加入了由阿拉伯人、波斯人和粟特人组成骑兵大潮,对唐军发起猛攻——高仙芝被葛逻禄人彻底抛弃,早已透支到极限的唐军瞬间土崩瓦解。

在乱军之中,只有不多的人追随保护主帅高仙芝,右威卫将军李嗣业劝他连夜遁逃,但后路狭窄,被负责管理辎重部队的拔汗那部挡住,溃军和牲畜堵塞道路,为了保护主帅逃脱,李嗣业纵马前驱,不惜向战友拔汗那部将士发动攻击,连人带马杀死许多之后,才为高仙芝杀出一条生路。

《资治通鉴》载:唐军“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千余人”,安西精锐丧失殆尽。

由于战败,高仙芝最终被解除了的安西四镇节度使,由王正见接任,但不久王正见也去世了——他的继任者居然是封常清,岑参将在其麾下继续他的报国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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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仙芝贪婪、残暴和无底线,无意中改变了世界历史进程:对唐而言,更重要的是就此丧失了对葱岭以西中亚地区的控制权,甚至在不久后失去了整个安西;对于阿拉伯帝国而言,一方面他们认识到唐的强大,一方面又达到了自身扩张的极限,于此地停止了东扩战略。

而对于曾经以萨满教、景教、拜火教及佛教主宰的中亚而言,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伊斯兰化的进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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