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余卫东 撰文/文如其名168
细细说来,我伯父余长生一生也是命运不济,坎坷曲折。伯父的父母在解放前就相继去世了,解放后,伯父因为家里有上百亩田地而被划为地主成分。从此,伯父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成为每次运动的批斗对象。尽管伯父年轻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又有点文化,在村里种田种地是行家里手,但终究因其家庭成分是地主,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因此,伯父就一直孤苦伶仃地生活着......
我叫余卫东,1963年出生在一个山区小县城,父亲余文辉是县城中学老师,母亲江爱花是家庭妇女。文革爆发后,我父亲因为说了句“中学生停课闹革命不是胡来吗?”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下放到伯父那个村劳动改造。大队把我们一家三口安排住到伯父家,伯父家也只有三间土坯房,一间是伯父的卧室,一间是放农具的,另一间是厨房。既然是大队安排的,伯父也不敢吱声,只得将放农具的那间房腾出来给我们住,另外在旁边搭一间茅草房用来放农具。
我们一家三口人住的地方是解决了,但是煮饭吃饭的地方又成问题了。这时,伯父得知我父亲也姓余,就怯懦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干脆结拜为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就算是哥哥,你就做小弟吧,这样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吃了,你看如何?”我父亲听后,苦笑着说:“余大哥,我们都是乌龟对王八,谁还嫌弃谁呀?”从那时起,我们就和伯父一起生活,成为一家人了。
我父母刚下放到农村的时候,什么农活也不会干,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只评给父亲5分,相当于半个男劳力,评给母亲3分。两人加起来还不到一个男劳力的工分,年终分红的时候就惨了,工分折算的钱还不够买口粮,还得另外掏钱交给生产队,否则就分不到全年家人的口粮。要知道,那时我家哪里有钱交给生产队啊?
就在这时,伯父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主动找到生产队长说:“我和余文辉是结拜兄弟,已经是一家人了,就拿我的工分去顶他们家口粮钱。”生产队长一开始不相信伯父说的话,当他看见伯父坚定的目光时,才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这样,父亲才把一家人全年的口粮领了回来。
那晚,母亲烧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尽管只有一些南瓜、冬瓜、豆角、茄子、辣椒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但是经过母亲精心烹调,我总觉得扒入嘴里的每一口饭、每一箸菜,都是人间的佳肴。吃饭时,伯父也赞不绝口,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饭菜。我父母听后,脸上喜形于色,连连说,这要感谢余大哥你鼎力相助!伯父憨憨地笑了,连忙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父亲不懂得干农活,伯父就手把手教我父亲,什么犁地、耙田、插秧等,在伯父悉心指教下,我父亲慢慢掌握了要领,再干起来就得心应手了,后来,生产队终于评给我父亲10分的工分。我父亲对伯父更加尊重了,开口闭口叫大哥,省略了大哥前面的“余”字,真正把伯父看作是自己的亲哥了。
我父母下放几年后,我的四个弟妹相继出生了。这时,不但房子不够住了,而且生活负担也越来越重了。伯父就极力安慰我父母:“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们的一口。”
农闲时,伯父带着我们打土砖,烧瓦片,盖房子,经过半年多的日夜努力,三间砖瓦房终于盖起来了,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搬进新房去住了。然而,任凭我们怎么劝说,伯父也不肯随我们一起搬进新房去住。他说,那三间房刚好够你们一家人住,我对老房子有感情,舍不得离开它。
伯父帮助我们解决住房问题后,又带着我们去山里开荒,利用开荒地种红薯芋头,这样一来,主粮不够吃时,这些杂粮也能填饱肚子,饥饿问题也解决了。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激伯父,吃饭时,总是叫伯父坐在饭桌的贵客位子,以表达我们的敬意。
有一次,我父亲不知是什么原因,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脱水了。伯父用平板车拉着我父亲去公社卫生院抢救,母亲和我跟在后面推车。医生说,好在送来及时,否则的话,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父亲的病情转危为安,但是还要继续住院治疗。母亲说,家里还有一大帮小孩,这怎么办呢?伯父说:“弟媳,孩子这么小,你干脆回家照顾孩子,我在医院,那是我弟,哥照顾弟天经地义,你就别管了!”母亲感激零涕,对我伯父母千恩万谢。
伯父不但把我父亲看成是亲弟弟,而且还把我们几个晚辈当作自己的儿女来关心爱护。每逢大年初一,我们兄弟姐妹就早早地起床,争先恐后地去给伯父拜年,与其说拜年倒不如说想要伯父的压岁钱。就这样年复一年,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尽情地享受着伯父压岁钱带来的喜悦,伯父的慈爱装满了我们的童年。
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在我7岁那年,有一次因感冒引起高烧。高烧持续多天不退,不知吃了多少退烧片,屁股上也不知扎了多少针,可就是不见退烧,父母急得手足无措。伯父安慰我父母说:“卫东这种病,在农村小孩身上常见,我有办法了,你们不用担心!”我父母听了伯父的话,将信将疑。
当夜幕降临后,伯父抱着我走到村头的大樟树下,对着樟树深情呼唤“卫东啊,三魂六魄回家吧!”声音如泣如诉,不绝于耳。说来也奇怪,不知是连续几天打针吃药的效果还是别的原因,从第二天起,我持续多天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了下来,伯父和我父母自是喜出望外。
后来上了学,我才知道那次是伯父在偷偷地替我喊魂,在那个年代搞所谓的封建迷信是要挨批斗的。喊魂是村里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一种习俗。祖先们认为,人生了病是因为魂魄离了身,所以只有把离了身的魂魄找回来,魂魄回到身上后病方可痊愈。但我深知,我的病并不是因为喊魂治愈的,而是伯父用高山般的大爱治愈的。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距离我家十多里的一所公社初级中学。由于交不起五元的学杂费,所以不敢去学校报到。眼看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去上学了,我心里急得猫抓似的。父亲愁眉苦脸地对我说:“儿子呀,我们家实在太穷了,就别去上学了!”我一言不发,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直到开学后第三天的一个中午,伯父哆哆嗦嗦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卫东,快去学校报名吧!”我急急忙忙把还带着伯父体温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1角、2角、5角、1元、2元……加起来有五元。
后来,父亲才告诉我,这次为了给你找五块钱的学杂费,你伯父整整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最后偷偷去卖血了……听着父亲的话,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伯父虽然与我毫无血缘关系,但是我却能够深深感受到他沉甸甸的父爱。
俗话说,牙齿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伯父和我父亲是结拜的兄弟呢?有一次,我父亲从外面回到家时,看见伯父在厨房帮我母亲烧火煮饭,立刻冲上前去责问伯父道:“你一个大男人,不在外面干农活,跑到厨房干嘛?安的是什么心?”伯父被我父亲的无名之火烧晕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出厨房。
我瞥见伯父眼角闪着大粒的泪珠,心里也不好受,就问父亲为何要这么对待伯父?父亲瞪了我一眼,大声吼道:“你小孩子懂什么呀?”母亲气得哭着跑出厨房,连晚饭也不煮了。父亲只得叫住我,和他一起煮晚饭。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外面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伯父经常单独和她一起煮饭。母亲气愤地说,儿子啊,你也看见了,你伯父就那么一次来厨房烧火,刚好被你父亲看见了,怎么能说经常呢?你父亲也糊涂,别人风言风语他也相信!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歪!
从那次之后,我父亲好久不跟伯父说一句话。吃饭时,大家也是闷声闷气,原本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也不敢出声了,弄得家里死气沉沉的。后来,还是我考上大学后,我父亲和伯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1979年,父亲得到了平反,原本可以回到县城教书,但考虑到县城没有房子,这么多人回县城生活也非常困难,因此决定继续住在农村。父亲也在当地的中学教书。1980年,我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因为家里生活拮据,本来已说好了让我独自去学校报到的。我自己头天下午去到县城住,好乘坐第二天早上9点多钟的火车去北京。谁知,第二天早上8点多钟,伯父和我父亲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带来了一大包红薯干、炒芝麻之类我爱吃的东西。看着他们那爬满白发的双鬓,我鼻子一酸,对伯父和我父亲说:“我都上大学了,难道还不懂得坐火车吗,你们何苦一大早赶来呢?”伯父和我父亲异口同声地说:“我老了,不能陪你去北京了,你一路要警醒些,看好自己的行旅,在外要注意保重好身体……”“嗯”我不住地点头应答。“呜”列车徐徐开动了,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湿润了……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省城工作。在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单位放假后我就回家过年,我特意去商场买了一条贵一点的香烟送给伯父,伯父那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正月里,家里来了客人,伯父就把香烟拿出来招待他们,并喜形于色地说是卫东从省城买回来送给他的。客人都夸奖伯父培养了一个好侄子,伯父听后脸上绽放出喜悦的微笑。
十年前,已八十四岁高龄的伯父患上尿毒症,每周透析两次。虽然医保能报销大部分费用,但是尿毒症是富贵病,自己要自费的钱也不少,自费那部分钱都由我和弟妹分担。只是我多出一些,弟妹少出一些。
伯父已经生活不能自理,下床都是个问题,每次都是我两个弟弟他们轮流送伯父去医院透析。而我两个弟弟都是农民,都已成家立业,平时都是靠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轮到送伯父去医院时,就无法外出打工,只能在本地打点零工,挣不到多少钱,因此也无法拿出更多的钱来给伯父治病。可放弃治疗,我们又于心不忍。于是,我们兄弟姐妹之间就伯父的治疗费用分担问题发生了争执......
有一次,我回家探亲时,母亲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对我说,我和你爸老了,也没钱为你伯父治病了,你会怪我们吗?我摇摇头说,这怎么能怪你们二老呢?是我们做晚辈的没本事挣钱,没有办法为伯父尽孝心。
可能是我有点激动,说话时声音大了点,睡在隔壁房间的伯父被我吵醒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叫我过去。我进到房间,拿张凳子坐在床边,紧握住伯父的手悲痛地说:“伯伯,怪侄儿没用,挣不到钱给您治病!”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地簌簌落下。
伯父有气无力地安慰我:“卫东贤侄呀,不能怪你们,你们个个是非常孝顺的孩子,到处借钱为我治病,你们就不要再为难了!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你们还是早点让我去吧!”我听后,伤心得泪流满面......
我回到单位两天后,大弟就打电话给我,说伯父已病逝,叫我回去奔丧,我立即向单位请假回家。在伯父的灵前,我回忆起伯父的前尘往事,令我无限的怀念。因为伯父曾在我童年及青少年流年里,烙下不朽的记忆。我爱伯父,更怀念伯父。愿伯父在另外一个世界不再那样受苦、不再那样劳累、不再那样操心,在那里轻轻松松地住下去吧!
伯父的葬礼结束后,我就要返回省城上班了。在返程的火车上,我的手机突然“嘀”的一声,我打开手机一看,是大弟发来的手机短信,上面写着:大哥,伯父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的!我赶紧拨打大弟的手机,接通后,我焦急地问大弟是怎么回事?大弟告诉我,伯父为了不拖累我们全家人,晚上故意摔下床,第二天父母发现时,伯父已经没有气了。父母当时不让我告诉你,是怕你心里有负担。我听后,顾不得火车上人多,竟当众失声痛哭起来......
伯父去世后第二年清明节期间,我带着老婆孩子去给伯父上坟烧香纸。忽然想起宋代高菊澜的《清明》一诗“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在伯父坟前,我喃喃自语地念道,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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