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觉得,赏画如品茗,不必字字说尽技法,不必句句论及源流,只是对着一纸丹青,看笔墨里的温软与清宁,看人心底的朴拙与雅致,便觉人间有味。中国画的妙处,从来不在剑拔弩张的张扬,而在含蓄蕴藉的余韵,山水如是,人物如是,花鸟亦如是。仇十洲,这位明四家之中最无出身、最无师承,却凭一支画笔立身千古的画师,他的画,便正是这般温厚平和,无半分戾气,无半点俗态,只把人间的美好,细细描摹,妥帖安放。只是世事翻覆,丹青不老,人心易变,他当年蘸着松烟墨,染着花青赭石,一笔一画勾勒的锦绣山河、亭台仕女,何曾想过,数百年后,会落入“监守者”之手,被轻易盗走,被肆意变卖,让一纸清芬,蒙了俗世的尘埃。想来仇英若泉下有知,怕也只叹一句: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不画这许多锦绣,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般感慨,并非无端而起。昔年南京博物院,藏仇英真迹数幅,皆是铭心绝品,笔墨精绝,流传有序,是江南文脉里的珠玉,是后世观画人的眼福。谁曾料,堂堂博物院院长,坐拥万轴琳琅,本该是护宝之人,却成了窃宝之贼,将馆藏的国宝字画,一件件转手牟利,仇英的心血之作,也难逃此劫。这世间最可笑又最可叹的,莫过于此:盗贼入室,尚可提防;而那些守着宝库的人,亲手撬开了锁,将珍宝捧出去换了金银,这般“监守自盗”,比之寻常盗匪,更添一层凉薄与龌龊。仇英一生布衣,以画为生,笔下皆是清净,身后却遇这般不堪,想来也是造化弄人。今日闲话仇英的画,便也借着这纸笔墨,说几句画里的雅,也说几句画外的俗,说几分笔墨的真,也叹几分人心的假,不求立论高深,只作闲谈絮语,聊以寄怀。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生于明弘治年间,卒于嘉靖末年,一生不过六十余载,堪堪走过大明最繁华也最浮躁的年月。明四家者,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前三者皆出身书香门第,或仕或隐,皆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唯有仇英,是彻头彻尾的民间画师,寒门出身,年少时做过漆匠,也做过彩绘的匠人,靠着一双巧手,一点慧心,临摹古画,研习笔墨,竟无师自通,一步步走到了画坛之巅。这般出身,在重文轻匠的明代,本是极卑微的,文人画师多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为高,以“文人画”标榜风骨,而仇英是“院体”与“浙派”的融合,是“职业画师”的极致,他不求笔墨里的狂放,不求题跋里的文采,只在“形似”之上求“神似”,在“工细”之中藏“气韵”,把匠人的心细如发,与文人的温润如玉,揉进了一支画笔里。
世间好物,皆是清淡的,清淡方能长久。仇英的画,便是最清淡的好物,无浓墨重彩的堆砌,无剑走偏锋的奇崛,只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把该画的画好,把该描的描细。他的山水,师法赵伯驹、赵伯骕,青绿山水最是拿手,石青石绿层层晕染,却不艳俗,不凝滞,山石有肌理,流水有动感,亭台楼阁有法度,草木亭榭有生机。他画的《桃源仙境图》,现藏故宫,便是青绿山水的极致,远山层叠,云雾缭绕,松枝虬劲,清泉潺潺,三位高士临溪而坐,抚琴论道,衣袂飘飘,不染尘埃。那山石的纹理,用小斧劈皴细细勾勒,青绿的色彩,从浅到深,晕染得层次分明,似有天光落于山间,似有清风拂过松梢。这般画,不是泼墨写意的豪情,而是工笔细描的温柔,看久了,便觉心也静了,仿佛真的置身于那桃源深处,不闻人间烟火,只听流水松声。
仇英的人物画,更是一绝,尤其是仕女图,堪称明代第一。他笔下的仕女,不似唐寅笔下的风流妩媚,不似陈洪绶笔下的奇崛古拙,也不似清代改琦笔下的纤弱婉约,而是眉目温婉,体态端庄,衣袂流转,神情安然,皆是大家闺秀的娴静与从容,没有半分风尘气,没有半点矫揉态。他画的《汉宫春晓图》,长卷铺展,百余人物错落有致,亭台楼阁、花木竹石、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仕女们或临镜梳妆,或拈花赏蝶,或挥毫泼墨,或抚琴弄弦,一举一动,皆有法度,一颦一笑,皆含温柔。那衣纹的线条,细如游丝,却刚劲有力,一笔到底,无半点滞涩;那面部的晕染,淡施胭脂,眉眼含情,却不妖冶,只觉温婉可亲。这般工细,不是刻意雕琢的匠气,而是炉火纯青的功力,是把对人间美好的理解,尽数揉进了笔墨里。仇英画仕女,从不画悲戚之态,从不画怨怼之情,他笔下的女子,皆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想来这也是他心底的期许:人间本该这般温柔,这般美好。
更难得的是,仇英的画,雅俗共赏,却不俗气,精工细作,却不匠气。文人画师多鄙薄“院体”的工细,认为那是匠人所为,失了文人的风骨,而仇英偏能在工细之中,写出文人的气韵。他画的《秋江待渡图》,水墨浅绛,远山如黛,江水如练,一叶小舟泊于江边,一人临江而立,静待渡舟,画面极简,却意境悠远,寥寥数笔,便把“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清寂,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揉在了一起。这般笔墨,既有匠人的严谨,又有文人的空灵,是真正的大雅。他画的花鸟,亦是清丽脱俗,折枝牡丹,艳而不俗,寒梅疏竹,瘦而不枯,蜻蜓蛱蝶,栩栩如生,似要从纸上飞出来一般。仇英的一生,都在画里追寻美好,他见过人间的疾苦,做过卑微的匠人,却从未把戾气与怨怼留在纸上,他的画,永远是温暖的,平和的,充满了对人间的热爱与期许。
我常想,一个人的笔墨,便是一个人的心境。仇英一生,未曾入仕,未曾扬名,只是靠着画笔谋生,他为文徵明、周臣等文人作画,也为民间百姓绘扇面、画册页,他不恃才傲物,不沽名钓誉,只是认认真真地画好每一幅画,对得起自己的笔墨,对得起托付他作画的人。他的画,没有题跋,没有诗词,只因他识字不多,不善笔墨,却也正因如此,他的画,少了文人的矜夸,多了几分纯粹与真诚。中国画,向来有“诗书画印”一体的传统,少了题跋,便似少了几分文人的风骨,可仇英的画,偏偏能以笔墨取胜,以意境动人,无一字题跋,却字字皆在画中,无一句诗词,却句句皆含诗意。这般境界,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是心底的澄澈,化作了笔下的清芬。
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万物静观皆自得”,是在喧嚣的世间,守着一份内心的平和,看花开,看云落,看四季流转,皆是美好。仇英的画,便正是这份“静观自得”的最好写照。他的画里,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没有大悲大喜的情绪,只有寻常的人间景致,山水相依,花鸟相伴,人物安然,岁月静好。他画的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只是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人世间的美好,这般笔墨,最是动人,也最是长久。因为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传奇,而是平平淡淡的安稳,不是高高在上的权贵,而是烟火人间的温情。仇英懂得这份美好,也珍惜这份美好,所以他把这份美好,一笔一画地留在了纸上,留给了后世。
只是,丹青易存,人心难测,笔墨不老,世事易变。仇英当年画下的那些珍宝,历经数百年的风雨,躲过了战火的焚烧,躲过了岁月的侵蚀,躲过了盗贼的觊觎,却最终没能躲过“监守者”的黑手。南京博物院的前院长,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本该是这些国宝的守护者,却借着职务之便,将馆藏的字画文物,一件件盗走,一件件变卖,其中便有仇英的真迹。这般行径,何其卑劣,何其龌龊!所谓“监守自盗”,莫过于此:那些本该守护宝库的人,却成了最贪婪的盗贼,他们披着斯文的外衣,做着鸡鸣狗盗的勾当,把祖宗留下的文脉,把世间珍藏的瑰宝,轻易地换成了金银,换成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向来不喜谈世事的龌龊,也不喜说人心的险恶,素来多谈风月,少论俗尘,多写闲情,少抒愤懑,只是在清淡的笔墨里,难免生出几分针砭,几分无奈。今日谈仇英的画,却忍不住要提这桩旧事,只因这桩事,实在让人寒心,实在让人感慨。仇英一生布衣,以画为生,他的画,是心血,是情怀,是留给后世的珍宝,而那些监守自盗之人,眼里只有金银,只有利益,哪里懂得什么笔墨,什么情怀,什么文脉?他们把国宝当作牟利的工具,把馆藏当作自己的私产,这般行径,不仅是对文物的亵渎,更是对历史的背叛,对文化的践踏。
试想,仇英当年在苏州的画斋里,一盏清茶,一方素纸,一支画笔,蘸着松烟墨,细细描摹着山水花鸟,他何曾想过,自己的画,会在数百年后,被人这般轻贱?他何曾想过,那些本该守护他画作的人,会亲手将他的画盗走,变卖他乡?想来仇英若泉下有知,怕是会苦笑一声,放下画笔,说一句: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不画这许多锦绣,落得个清净。只是,仇英终究是画了,他画了山水,画了仕女,画了人间的美好,他的笔墨,终究是留在了纸上,留在了历史里,任凭世事翻覆,任凭人心险恶,他的画,依旧温润如初,依旧清芬如故。而那些监守自盗的人,纵然一时得利,纵然荣华富贵,终究逃不过历史的审判,逃不过世人的唾弃,他们的名字,只会与“卑劣”“龌龊”相连,而仇英的名字,却会与他的画作一起,千古流传,永世芬芳。
这世间,从来都是如此:笔墨的真,终究能胜过人心的假;丹青的雅,终究能压过俗世的俗;美好的东西,终究能历经风雨,熠熠生辉。仇英的画,之所以能流传数百年而不衰,之所以能成为国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笔墨精湛,技法高超,更因为他的画里,有一颗纯粹的心,有一份对人间的热爱,有一份对美好的坚守。这份纯粹,这份热爱,这份坚守,是任何金银都买不来的,是任何盗贼都偷不走的,是任何岁月都磨灭不了的。
仇英的山水,依旧青绿如画,远山层叠,流水潺潺,仿佛依旧有清风拂过松梢,有云雾缭绕山间;仇英的仕女,依旧眉目温婉,衣袂翩跹,仿佛依旧在亭台楼阁间拈花浅笑,安然度日。那些被偷走的真迹,或许流落他乡,或许蒙尘俗世,可仇英笔下的风骨与气韵,早已融进了民族的文脉里,融进了世人的心底里,从未被偷走,也从未被磨灭。
画者,心迹也。仇英以心作画,以情润墨,他的画,是写给人间的情书,温柔而真诚。而那些盗画之人,以利熏心,以欲行事,他们偷走的不过是一纸丹青,偷不走的,是画里的山河岁月,是笔墨里的赤子之心。
想来仇英若真有来生,依旧会拿起画笔,依旧会细细描摹这人间的美好。毕竟,世间纵有龌龊事,心底仍有清欢在,笔墨无言,却能留住山河无恙,留住人间温柔。只是落笔之时,或许会轻叹一声,只愿后世之人,能惜这份美好,护这份珍贵,莫让丹青蒙尘,莫让初心染垢。
这人间的锦绣山河,本就该被妥帖安放;这传世的丹青笔墨,本就该被温柔守护。若人人皆有这份初心,这份敬畏,便不会再有这般“监守自盗”的荒唐事,仇英的画,也便不会生出那一句“早知如此,不如不画”的憾叹。
笔墨千秋,人心昭昭,愿山河无恙,丹青永存,愿世间再无窃宝之贼,只余惜画之人。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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