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这篇文章原题《我们仨》。众所周知,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是书,这《我们仨》是短文。借用这一题目,纯出于对杨绛先生的尊敬。非叨光,也实在是想不出更贴切的题目。不过,书中的主人卢姐已经仙逝,魂归天国,因此把题目改为《逝去的卢姐》,寄托对卢姐的敬意和我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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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十年,没有见面,没有联系,没有瓜葛,没有这般的利那般的害,没有这样的情那样的缘,仅仅在小学同一个班中做了四年的同学,以后的岁月,你有你的风尘,我有我的仆仆。但是,到了晚年,一个当年的小女生,经过两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一个当年的小男生,两个今天的准老人在广州喝了一顿早茶,合着照了,相约有机会再见面,而已,而已。这就是我们俩的故事,准确点,是我们仨的故事。

2013年的9月20 日,农历中秋,在我离开广州乘晚上的航班回荷兰的那天早上,我们终于见面了,我和她,还有他,在海珠广场华夏大酒店的雅座中,品尝着台湾冻顶乌龙和粤式虾饺烧卖。

他俩先到,我后到。认得吗?一位皮肤白皙剪着短短头——我喜欢的发型——的女士冲我笑,淡淡的笑靥,不施粉黛的她在笑。雅座只我们仨,当然也只能是她。“怎么可能认得呢?不过,皮肤是我当年印象中的白。”

这是第一句,没有说出的那一句是“双眼皮是那样好看”,因为当年没有这个感觉,这次第一印象发现的;还有她的鼻梁线挺得自然垂直,却又没有骄矜气,嘴巴形状属于天然去雕饰那种;鱼尾纹延长了凤眼的轮廓,眼神,平和中不失睿智。成人的我很会欣赏女性,加上爱文学,爱摄影,喜欢“评头品足”,但怕说出口被认为轻薄。

她休闲打扮。好像是牛仔裤,加一件有着米老鼠图案的黑色T恤;首饰不经意,珍珠项链,珍珠和莫名木质的手串,还有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不知是真宝石还是假宝石的耳珰,同款的项链,倒是翠翠的,蓝蓝的。很寻常的女性装扮,还是透露着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既没有街市大婶的浅俗,也不见官宦富人的显摆——我对人的感受神经似乎天生灵敏,虽然也有知人口面不知心而犯错的时候。

淡淡说吧。这天聚会的有他,苏哥;她,卢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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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叫哥叫姐自然。苏哥、卢姐和我当年在广州一所不错的小学,宝玉直街小学从一年级念到四年级,不知怎的,校方把我们班拆了,学生分到另外三个班中,毕业前我们都已经不在同一个班,也没有来往。

卢姐当年给我的印象是一位长得颇好看的小女生,白白净净的,安详沉静,不落伍,也不突出。因她家就在学校所在大街旁,只记得陈设很好,有酸枝家具,想非普通人家。记忆中,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甚至那种朦胧的两性意识也未产生过。小学时代只有一个女生触动过我童真的心灵,还是因为对方先说喜欢我。那已经是六年级的事。

五十年后的再聚

我和苏哥是一起升上同一中学又重新在同一班的,相处的时间较长,苏嫂也是中学同班的;卢姐和苏哥算是邻居,但分班后没有来往的必要和必然。人生就这么一晃几十年,风雨沧桑,各奔东西,冷暖自知,无暇他顾,更不会突然想起一个数十年没有音讯没有来往没有任何瓜葛的人。

5年前,我因参加了中学同学的聚会,和苏哥重新有了接触,也丝毫没有提及小学的事情,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说起卢姐。

事情却是这样发生了。2011年我回国参加世界华文传媒论坛之后返回老家广州,期间接受了《羊城晚报》女记者何晶的采访,谈及当年参与一部影响很大的电影创作的事情,也谈了对广东文坛、岭南文化甚至韩寒的看法,说了“韩寒的文字很嫩”的话。晚报发表了这篇采访,刊登了我颇大幅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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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荷兰不久,何晶给我电邮,说有一个女读者姓卢,自称是我的小学同学,希望跟我联系,并留下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座机一个手机的,希望打座机,因在家关手机的。我马上想到那个皮肤白白的不爱作声的小女生,几天后拨了一次座机,不知怎的只有错号音,也就把这事情放下了,心想都什么时代了,电邮也不留一个;而那边也再没有音讯。

又过了一年多。有了微信,通讯方便多了,数月前,我把安排在9月回国的消息知会了广州的中学同学,苏哥特别给我私信,嘱我无论如何广州一聚。我这才突然想起卢姐当年与他是邻居,就把卢姐找过我的事情告诉他。他说,后来她搬走了,也几十年没有她的消息,我就把从《羊城晚报》获得的电话给他,很快,他回复我:卢姐已经联系上了!

我们仨聚会之前,也就是说这次回国逗留期间,苏哥已经和卢姐见了面,喝了早茶,也利用微信让卢姐和我通话。那边是平静的声音,说很想见到我,见面再说。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在我逗留广州的前后四天,卢姐也安排了到九寨沟的旅游,她对苏哥说,很可惜错过了这次见面,叮嘱苏哥一定要拍张照片给他,“看看黄锦鸿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最后发现,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她18号深夜就能回到广州,而我是19日晚上的飞机,所以能够一聚。

苏哥给安排了。

情似浅时却是深

见了,聚了。

落座,卢姐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还是从前那么一副骄傲的样子”。我惊了。是吗?小学六年,每年班主任在学生手册上的评语,都有批评我“骄傲”的字句;成年参加工作后,领导同志为了培养我,也常常提醒我谦虚谨慎;在我的周遭,从国内到国外,常有关于我的负面评价,其中有涉及“自以为是”、“骄傲”这一类的,我知道。

但我个人是不承认的,在国内时候,我说我是不断进取不断进步的一个人,如果是骄傲的,肯定落后,那是毛主席说过的;其次,我是常常否定自己,不满足自己的,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这算哪门子骄傲?不过,外人不清楚,看到我常常评说这评说那,看到不合自己理念不合自己标准的就直说一气,作了些不符合儒家理念,甚至不符合微博微信上那些“心灵鸡汤”灌输的那些,也就看不惯了。这我也见怪不怪了,甚至怀疑自己的五官就长成一副“骄傲”的样子,整容的事体却是没有必要也是我鄙弃的。

卢姐的话却令我内心闪动了一丝肤浅的喜悦:你小时候就注意我了!

卢姐的话还提醒了我:不要再装谦虚了,装不像的。真的,有时我不得不装。

卢姐说,我是看到你对韩寒的评论这样想的。哦,于是我们一起谈韩寒,谈文学。卢姐这才告诉我,她也喜欢文学,喜欢自己写点东西。当年,那部“经典电影”的问世大概令她觉得自豪:这是我小学的同学写的。后来,她常在广东的文学杂志和报纸上读到我的文字,也知道我常在不同圈子中获得这个奖那个奖,但是,却在某年某月,突然消失了,二十多年。2011年终于重新从报纸上找到我的下落;又过了两年,盼到这次的聚会。

“怎样才能写出一篇好文章呢?”卢姐,你这不是没话找话吗?哈哈。

她却没有谈及当年我在广州出名之后她为什么没有找我。

历劫余波淡淡品

那天,我才知道卢姐的故事。

她确是个大家闺秀,祖父曾经是珠江三角洲的一方豪富,曾经资助过蒋介石北伐,老蒋也守信,后来把钱还了;父亲既富有,也曾在国民政府中当官,华夏易帜之后即使资产被没收,也在赎买政策之下过着丰裕的日子。这样的家庭背景下的卢姐,曾享受过什么,后会发生点什么,是不用叙述的。

“曾经有过我家庭成员,每户每月捐出一元人民币,去帮助一位处于困境中的亲人的故事。”她淡淡地,没细说,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知道的不堪。

关于她个人,倒是没有多说。她只给我们看现在豪宅居室的照片,看刚刚结束的九寨沟之旅的照片,上面只有她和妹妹夫妇。“我没有微信,电邮也不怎么用,因为不想有太多的社会接触。网是会上上的,倒是常常外出旅游,在家就看看书,看看报,练练钢琴,我的钢琴弹到第七级了。就是想写写东西。”

于是,一个迟暮美人的日常,形成了画面,迥异于新生代的喷血时尚,却也不苟合某些同龄同命运者声嘶力竭的追讨;数十年的雷电风雨,就在这永恒的慵常中湮灭。

苏哥说话了:“你就特别关心黄锦鸿。”

卢姐马上辩解:“我谁都关心,其他小学同学我都打听过。”

“找过吗?”苏哥不饶人。

苏哥告诉我,事前她以为没机会聚会,叮嘱苏哥要给我拍照片,送给她;而为了这次聚会,卢姐就跟他通了好几回电话坐实。

卢姐此时却大谈她刚刚出院的先生,谈她的儿子儿媳妇,谈她满7岁的孙儿。“等一下我还要到海幢寺上香呢,今天是农历中秋了。”

我调侃:“卢姐是中国女子‘从一而终’的好典型啊!”

卢姐倒笑了,还是那种不露齿的淡淡的笑;然后劝吃:你在荷兰吃不到的。

这是“我们仨”吗?“你们俩”吧。准确点,的确是我们俩的故事,没有故事的故事,没有情缘的一段情。

我敬佩卢姐,尽管我内心也不时想起被爱过、被恨过几十年的那些人,但却不会有寻觅她或他的举动。

世人对“情”的理解是肤浅的,特别是俗人。尽管单字的“情”可以被文人们拼出诸如友情、亲情、爱情等,更有好事者将能够和“情”字构成双音节乃至多音节的词上了百度,但是,如刘禹锡诗云: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钱钟书因此也说:语文之于心智,为之役而亦为之累焉。人世间的很多情,不是用文字能定义能解说清楚的;不独是“情”。

人类的智慧,永远落后世间的纷纭。世事很多时候是无解的,求解未尝不可,无解也就放弃吧。

我们仨,肯定是会再聚的,因为经历了很多有目的而来为所图而去的聚会之后,很享受这种和意趣相投的熟人朋友那种没有功利的海聊,那是混沌人生的一个顿号,一个休止符。出门分手之后,是一阵开心的清爽。

后记:文中的卢姐,名字叫卢慕贤。我们一共聚会过三次,最后一次她告诉我,她已经是癌症末期,后来的确因癌症去世了。她给我留下了很多她在火红年代到农场插队时候写下的东西,画下的画,还有剪报、文摘等,说可以让我了解她那个年代的生活,说不定是一些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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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苏哥,叫苏耀辉,是当年从宝玉直街小学到中学、大名鼎鼎的广州实验学校的同学,现在回国,也偶然一聚。

苏哥和卢姐当年的住宅还在,两人的住宅,只隔着一条宝玉直街,分别叫宝仁里和宝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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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聚会,卢姐趁苏哥不在,说小学时候很喜欢我,但是,记忆中她却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而我,也曾回到当年的小学所在,在苏哥和卢姐住过的地方,拍照留念。

(黄锦鸿,写于2013年,2024年补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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