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深秋,崇州老街摆下的庙会把乡绅、游商和挑夫一股脑儿地吸进狭窄巷道,吆喝声里混杂着香火味。人群最外围,25岁的王玉清站在一队木偶戏班旁,双手紧捏系带,目光被迎面而来的灰呢长衫老者锁住——那位正是刘文彩。两人只隔了几步,却像隔着两个时代:一个是川南呼风唤雨的“财主大老爷”,一个是迟迟嫁不出去的普通农家女。此刻没人想到,这一次匆匆对视会把她卷入一条波涛汹涌的命运长河。
刘文彩那年已51岁。兵荒马乱的年代让他的腰包迅速鼓胀,盐运、田赋、杂捐,无不在账簿上滚着零头。人说他家金库开门时“冷热风都要避让”,夸张,却传神。四房太太已让宅里人声鼎沸,可他认定还缺一位知冷知热的“解语花”,于是亲自挑了王玉清。对于农村父母来说,女儿能被刘家看中就是一步登天,他们连夜备齐八抬礼,只等择日成亲。王玉清知大局难逆,仍小声告诉表哥:“若真要嫁,我只求他别薄待。”一句话,像把未来简单归结为衣食温饱。
娶亲那天,川西小调响彻刘家院落,从成都赶来的乐工连吹三宿,彩轿四角挂满银珠。刘文彩特意为新媳妇修了独立公馆,又给王家划拨七十多亩水田,“田契当嫁妆”在当地传成笑谈。不得不说,这一手阔绰,彻底稳住王玉清,也震慑了另外三房姨太。自此饭桌顺序重新排位,王玉清尽管年纪最小,却常被劝坐于刘文彩左侧。外人议论“刘五奶奶命好”,她却清楚,种种宠爱背后是老地主对家产的掌控欲。
有意思的是,王玉清的到来,让刘文彩的行事风格悄悄拐弯。她念过两年私塾,知道“识字才不当睁眼瞎”,几次劝他办学,给孩子们免费读书。刘文彩本想敷衍,后来真掏出银票,修了实验小学,还给水利坝追加了工料。老伙计笑问怎么突然变得“大善人”,他摆摆手:“小姑娘讲情理,听听无妨。”在那个军阀剪票、匪患横生的川西坝子,这点改善确实让几户穷苦人得了喘气空当。
1948年冬,刘文彩的旧疾——肺痨——全面发作。连续咳血把他逼回成都大宅,王玉清衣不解带守在床旁。她没子嗣,心里打鼓,为自己也为娘家,于是试探着递上一张薄薄的纸:“老头子,给我落个字罢,省得日后旁人说闲话。”刘文彩点头,留下那份把成都大独院划给她、准许每年支取银圆的遗嘱。没多久,人去灯灭,王玉清孤身抱着文契,还来不及哀哀哭诉,解放军的队伍已穿过府河口岸。
1950年前后,土地改革风起云涌。刘家账房、米仓、金库悉数查封,旧宅改作政府办公点。遗嘱成了废纸,王玉清被安排进两间不足二十平的平房,自谋生计。她手指纤长,会女红,靠给国营百货店缝补制服养活自己。有人感慨“昔日五夫人”骤成平民,她却淡淡一句:“人活一口气,缝缝补补也算正当。”
1965年,又一纸文件把她的户口迁回崇州老家。那时公社实行“工分挂钩”,她每天同社员下地薅草,午饭常是一把苞谷加几口青菜汤。有人背后喊“地主婆”,她低头不辩。一次生产队分黄豆,她分得三斤,蹲在院角择豆时故旧路过,问她当年嫁给刘文彩究竟值不值。王玉清抬眼,平静说:“值不值,只有我心里算账。”
80年代,政策调整,她被认定为无业老人,镇里每月拨给生活补助。数额不高,却足以让她换双棉鞋、添点腊肉。那段时间,她偶尔会翻出年轻时拍的黑白留影,照片里一排绣花纽扣在灯下泛白。她自言自语:“那会儿,老头子说我爱笑。”身旁的小辈听见,觉得既心酸又荒诞——世事翻覆,这位老太太仍用“老头子”称呼曾经的川南王。
2003年春,王玉清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农历三月初,她在老宅昏睡了整整两天。临终前,村医俯身问她有什么要交代,她缓缓挪动嘴唇:“柜子最底层的相片,替我烧了吧,免得惹人眼。”一句话后,她长呼一口气,享年九十二岁。夭折的遗嘱、拆散的公馆、四分五裂的旧家产,全随她合上双眼尘埃落定。
若把王玉清一生写成账目,只有三栏:少女时对命运的迟疑、太太身份下的繁华、以及晚年灰扑扑的清贫。她本人没有留下评注,却在走到尽头时仍唤“老头子”二字。货币、田契、洋房都折旧得极快,唯独这两个字意外保值——它们提醒后人,大地主与五姨太并不只是阶级符号,也曾是一场谋生与情感交织的复杂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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