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的上海滩,洋楼挨着土坯房,黄浦江里的火轮船鸣笛声,能盖过城隍庙的叫卖声。这地界儿本就鱼龙混杂,洋人、买办、青帮、官军搅和在一处,哪天没点新鲜事都算稀奇。可这年春天,一桩血案却闹得满城风雨,连十里洋场的洋人报纸,都抢着印号外——奉贤县知县杨某,竟被官军一枪崩在了县衙大堂上。
开枪的不是别人,是淮军刘铭传手下的兵。说起这档子事的由头,还得从一船军粮算起。
那会儿李鸿章刚领着淮军进驻上海滩,正是用人之际。他手下的刘铭传,是个出了名的猛将,打仗敢玩命,带着兵驻守奉贤,专剿附近的捻匪和土寇。这天,刘铭传的部下不知从哪捣腾来一船军粮,估摸着是从太平军那边截获的,正哼哧哼哧往营里运。哪成想,半道上撞上了奉贤县的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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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民兵,说是保境安民,其实也就是些种地的汉子凑起来的,见着白面大米,眼睛都直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抢啊”,呼啦一下就冲了上去。军粮没抢着多少,倒是把运粮的抬夫打得鼻青脸肿,躺了一地。
消息传到淮军营地,士兵们当场就炸了锅。咱当兵的出生入死,弄点粮食容易吗?这帮乡巴佬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一群丘八抄起家伙,气冲冲地就奔了奉贤县衙,要找杨知县讨个说法。
杨知县是个老夫子出身,平日里管管百姓打官司、收收赋税还行,哪见过这阵仗。看着满院子凶神恶煞的兵爷,他心里发怵,可嘴上还硬气:“本县治下,岂容尔等撒野?抢粮之事,无凭无据,休要胡来!”
士兵们本就一肚子火,见杨知县这副推诿的模样,火气更盛。有人带头踹开了县衙的堂门,嚷嚷着要绑了知县去见刘铭传。杨知县也是个倔脾气,竟捋着胡子,怒气冲冲地从后堂走出来,指着士兵的鼻子骂:“尔等武夫,目无王法,当真以为本县奈何不了你们?”
这话音刚落,就听“嘭”的一声枪响——是队伍里一个年轻士兵,被骂急了眼,抄起手里的洋枪就扣了扳机。
子弹不偏不倚,正中杨知县的面门。这位堂堂朝廷命官,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大堂的青石地砖上,鲜血溅了公案上的惊堂木一身。
满屋子的人都傻了眼。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兵爷,这会儿大气都不敢出。杀了知县,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一群人作鸟兽散,只留下杨知县的尸体,和吓瘫在一旁的衙役。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李鸿章的耳朵里。彼时他正忙着和洋人周旋,扩充淮军势力,听闻手下兵杀了朝廷命官,惊得手里的茶碗都差点摔了。
杀个寻常百姓,兴许还能压下去,可死的是知县,是朝廷亲自任命的父母官。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别说他李鸿章的乌纱帽保不住,整个淮军都得跟着遭殃。
李鸿章连夜写了个折子,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曾国藩的大营。曾国藩是他的恩师,也是湘军、淮军的顶头上司,这事必须得让恩师拿个主意。
在折子里头,李鸿章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只是话锋一转,把锅往奉贤县民兵身上甩:“刘铭传部运粮过境,遭该县民兵劫掠,抬夫死伤数人。士兵往县衙理论,杨知县置之不理,反恶语相向。士兵一时激愤,失手伤人,绝非蓄意谋杀。”
为了护住刘铭传,他还特意加了一句:“事发之时,刘铭传正在营中整饬军务,对此事毫不知情。”
当然,姿态也得做足。李鸿章在折子末尾写道,自己约束部众不力,致酿此大祸,“鸿章亦自愧怵,愿领其咎”。
曾国藩接到消息,着实吃了一惊。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军纪,湘军之所以能成气候,靠的就是“不扰民、不滥杀”的规矩。如今淮军闹出这等事,杀了朝廷命官,这还了得?
他当即给李鸿章回了信,信里的措辞严厉得很:“杨令身死,乃朝廷之辱,百姓之哀。其遗孀孤儿,肝肠寸断,汝当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仅拿办开枪之兵,而不责主事之将,何以告慰死者?何以服天下官吏之心?淮军骄纵之风日盛,若不严加整顿,日后必成大祸!”
曾国藩的意思很明确:这事不能只处理那个开枪的小兵,必须上责一级,给刘铭传一个严厉的处分。不如此,不足以正军纪,不足以平民愤。
可李鸿章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刘铭传是什么人?是他淮军的顶梁柱,是能替他打硬仗的猛将。要是真严惩了刘铭传,不光寒了将士们的心,他李鸿章手里就少了一把利刃。
说白了,李鸿章就是想“弃卒保车”。那个开枪的小兵,是卒子,杀了也就杀了;刘铭传是车,是他李鸿章的左膀右臂,绝不能动。
于是,李鸿章一边派人把那个开枪的士兵抓了起来,交给苏州府严讯,一边又派了自己手底下的一个监察官员,去奉贤县查办此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监察官是李鸿章的人,查办起来,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做完这些表面功夫,李鸿章又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这一回,他话里话外都在替刘铭传求情。
他说:“恩师有所不知,浦东一带的匪患,全靠刘铭传率部肃清。他一介武夫,性子是粗鲁了些,可打仗是一把好手,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此番之事,实属意外,士兵骄气难驯,他带兵也难啊!还望恩师体恤。”
末了,李鸿章又提出了自己的处理方案:“拟请将刘铭传暂行革职,留营剿贼,以观后效。”
这话听着是处分,实则是保护。革职只是暂时的,刘铭传还在军营里握着兵权,等这阵子风头过了,还不是官复原职?
曾国藩看着李鸿章的信,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李鸿章这是铁了心要护着刘铭传。可淮军毕竟不是湘军,他这个恩师,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死。再者说,眼下正是剿灭太平军的关键时刻,确实离不开刘铭传这样的猛将。
思忖再三,曾国藩最终还是默许了李鸿章的处理方案。
很快,苏州府那边就判了那个开枪的士兵死刑,斩首示众,算是给了杨家一个交代。而刘铭传呢,不过是丢了个虚职,依旧在军营里呼风唤雨。
杨知县的家人虽然悲愤,可面对手握重兵的淮军,也只能忍气吞声。没过多久,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命案,就渐渐被上海滩的新消息盖了过去。
又过了几个月,风头彻底平息。李鸿章一纸奏疏递上去,说刘铭传在剿匪中屡立奇功,恳请朝廷恢复其官职。朝廷看在淮军立功的份上,不仅准了,还给他升了官。
刘铭传官复原职那天,李鸿章特意摆了一桌酒。酒过三巡,刘铭传端着酒杯,红着眼圈对李鸿章说:“大帅的恩情,末将没齿难忘!”
李鸿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清楚,护着刘铭传,就是护着他的淮军,护着他在上海滩的立足之地。至于那个枉死的杨知县,不过是这场权力博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
同治元年的这场血案,就这么轻飘飘地翻了篇。唯有黄浦江的水,依旧日夜东流,淘洗着上海滩的一桩桩旧事,和那些被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