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生安晓接到母亲起诉追索13万赡养费的传票。三年前母亲擅自捐掉她7.5万学费修路,她靠举债完成学业。如今母亲理直气壮要求回报,却从未过问女儿如何熬过那些一天只吃两顿饭的日子。"
“安晓女士吗?这里有您的法院传票。”
快递员递过来一个硬壳信封。
我接过来,看见寄件人处写着“李桂兰”三个字。
是我的母亲。
拆开,白纸黑字:原告李桂兰诉被告安晓追索赡养费纠纷一案。
要求我支付过去三年的赡养费共计十三万元。
附言栏里,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闺女,妈知道你能挣钱了。当年那七万五妈没白捐,现在该你回报了。”
我捏着那张纸,站在博士生公寓楼下,初秋的风吹过来,有点冷。
七万五。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
我叫安晓,二十六岁,江州大学化学系博士二年级。
我家在宁南市下面的清河村。
父亲在我十岁时病逝,母亲李桂兰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她总说:“晓晓,你要争气,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我很争气。
从小考第一。
高考是县理科状元。
本科在江州大学,拿了四年奖学金。
大四考研,432分,专业第一。
拿到直博资格那天,我在电话里跟母亲说:“妈,我考上博士了,公费的,不要学费,每月还有补助。”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好,好。”
我以为她是高兴得说不出话。
直到开学前两周,我打电话问她要那张存了七年学费的银行卡。
我考上大学那年,亲戚们凑了七万五,说是给我攒的读书钱。
母亲一直保管着。
“妈,把卡寄给我吧,我这边要交一些杂费,还得买点专业书。”
母亲支支吾吾。
我问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晓晓啊,那钱……妈捐了。”
我愣了:“捐了?捐给谁?”
“捐给村里了。”
母亲的声音突然理直气壮起来:“村里要修路,家家户户都得凑钱。咱家虽然就咱俩,但你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研究生,得多捐点,给妈长脸。七万五,正好凑个整数,村长还给我发了锦旗呢。”
我握着手机,手在抖。
“妈,”我尽量让声音平静,“那是我读书的钱。”
“你不是说博士不要学费吗?”
母亲反问:“公费生,国家养着,还要那么多钱干啥?晓晓,妈知道你懂事,这钱捐给村里修路,是积德的事。你是大学生,要懂得回报家乡。”
我想解释。
博士虽然免学费,但实验耗材、学术会议、租房吃饭……处处要钱。
公费补助一个月两千二,在江州这种大城市,刚够活着。
那七万五,是我计划中未来五年的底气。
但母亲不听。
“行了行了,别跟妈算计这些。”
她语气不耐烦:“你是妈的女儿,妈还能害你?捐都捐了,难不成让妈去要回来?那妈的脸往哪儿搁?”
电话挂了。
我坐在宿舍床上,看着电脑屏幕上博士录取通知书的PDF文件,看了很久。
最后我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
借。
高中班主任借了我五千。
大学导师借了一万。
要好的师姐借了三千。
实习时认识的一个前辈,听说情况后,默默转来两万。
凑了四万八。
还差两万七。
我在网上申请了助学贷款。
手续很麻烦,要盖章,要证明,要等审批。
离开学还有十天,我跑了六趟学生处,三趟银行。
最后一万二的缺口,是我接了三份家教,预支了三个月工资。
开学那天,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博士公寓。
四个人一间,上下铺。
我的三个室友都是城里孩子,父母开车送来的,床上用品都是新的,柜子里塞满零食。
我只有一床从本科用到现在的被子,和一只用了六年的行李箱。
晚上,母亲发来微信。
一张照片。
她站在村口新修的水泥路上,背后拉着红色横幅:“感谢李桂兰女士为村道建设捐款七万五千元”。
她笑得灿烂,手里拿着锦旗。
“晓晓,看,妈多风光。”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关掉手机,打开台灯,开始看导师发来的文献。
博士第一年,我过得很难。
每月补助要还债。
最拮据的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馒头咸菜,晚上食堂最便宜的一荤一素。
同学聚餐从来不去,怕要AA。
实验用的特殊试剂,导师经费不够,有时得自己垫钱买,我只好去兼职做数据标注,熬通宵赚几百块。
母亲偶尔打电话来,开头永远是:“晓晓,最近有没有挣钱?”
她不知道我在还债。
她只觉得,我考上博士了,很快就能赚大钱。
“村里人都说,我家晓晓以后当大科学家,年薪百万。”
她在电话里笑:“妈就等着享福了。”
春节我没回家。
借口要做实验。
其实是因为买不起机票,也凑不出给亲戚孩子的压岁钱。
母亲生气了,在电话里骂我白眼狼。
我沉默地听着,等她说累了,才说:“妈,实验忙,真的回不去。”
“忙忙忙,就知道忙!”
她挂了电话。
大年初一,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实验室做滴定实验。
窗外有烟花,我盯着量筒里的液体,一滴,一滴。
第二年,情况稍微好点。
我发了篇不错的论文,导师给了点奖金。
还清了私人借款,还剩助学贷款要慢慢还。
母亲打电话来的频率变高了。
“晓晓,你王婶家的儿子在城里买房,借了咱家三万,你什么时候能给妈寄回来?”
“晓晓,你表弟要结婚,妈得随礼,手头紧,你先打五千过来。”
“晓晓……”
我开始学会敷衍。
“妈,我在忙。”
“妈,导师叫我了。”
“妈,信号不好。”
直到今天,这张传票寄到我手里。
十三万。
我捏着传票,走上楼,回到寝室。
室友都不在。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搜索“赡养费纠纷”。
法律规定,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
母亲五十二岁,农村户口,无稳定收入。
她完全有权利要求我支付赡养费。
十三万,是她按每月三千算的,追溯过去三年。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睛有点酸。
我拿起手机,拨通母亲的电话。
响了七声,她接了。
“喂,晓晓啊,传票收到了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甚至有点得意:“妈也是没办法。你都博士了,能挣钱了,不能不管妈吧?村里人都说,女儿养大了就是别人家的,妈得趁早为自己打算。”
我问:“妈,你还记得我博士学费那七万五吗?”
“哎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啥?”
母亲不耐烦:“那钱捐给村里修路,是做好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博士都要读完了。”
“我那一年,一天吃两顿饭,借了四万八的债,还欠着助学贷款。”
我慢慢说:“妈,你知道我每天做实验到凌晨,然后去兼职做数据标注到天亮吗?”
“年轻人吃点苦怎么了?”
母亲拔高声音:“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你现在跟妈算这个账?”
我沉默。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
母亲语气软下来,带着哄骗的意味:“晓晓,妈也不是真要逼你。这十三万,你先给妈,妈存着养老。等你毕业了,挣大钱了,妈还能不帮你?妈就你一个女儿,以后啥不都是你的?”
我没说话。
她继续说:“妈打听过了,你们博士毕业,进大公司一年好几十万呢。十三万,对你来说不算啥。你就当提前给妈养老钱,啊?”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那张博士学生证照片。
二十六岁,眼神疲惫,嘴角绷着。
“妈,”我说,“如果我给不了呢?”
母亲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给不了?安晓,我告诉你,这钱你必须给!你要是不给,妈就闹到你们学校去!让全校师生都知道,江州大学的博士,不养亲妈!我看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我闭上眼睛。
“传票都收到了,法院判下来,你不给也得给!”
母亲越说越激动:“妈养你这么大,花了多少钱?你现在翅膀硬了,想不管妈了?没门儿!”
我挂断了电话。
世界安静了。
我坐了很久,然后打开文档,开始写答辩用的论文。
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寝室里,格外清晰。
传票上的开庭日期是下个月十五号。
还有三十七天。
我知道母亲这次是认真的。
她想要钱,想要得理直气壮。
在她心里,那七万五的捐款是她的荣光,是我应该为她付出的代价。
而我的艰难,我的债务,我的未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面子,她的养老钱。
重要的是,我是她女儿,所以我欠她的。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
我写完论文最后一个字,保存,关掉电脑。
然后拿出手机,给导师发了条微信:“老师,我想申请提前毕业。”
导师很快回复:“怎么这么急?不是还有一年吗?”
我打字:“家里有些事,需要尽快工作。”
导师问:“经济困难?”
我看着那四个字,想了想,回复:“嗯。”
导师说:“别太压力。有困难跟我说。提前毕业的事,我帮你问问院里。”
我说:“谢谢老师。”
放下手机,我躺到床上。
天花板很白,空荡荡的。
我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
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去镇上上学,路上跟我说:“晓晓,好好读书,以后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那时母亲还在家里养猪,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煮猪食。
我放学回家,她会从锅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我手里:“快吃,别凉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也许是从父亲去世后。
也许是从我考上大学,成为“全村希望”开始。
也许是从她发现,女儿的光环可以换来别人的羡慕,而羡慕可以填补她生活的空洞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会给我烤红薯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会给我寄法院传票的母亲。
而我要做的,是在三十七天后,站上法庭。
不是作为她的女儿。
是作为被告安晓。
睡吧。
明天还要做实验。
还要活着。
还要往前走。
收到传票的第七天,我接到村支书的电话。
“晓晓啊,我是你刘叔。”
村支书的声音带着尴尬的亲近:“你妈那个事……唉,村里人都知道了。你说你这孩子,都博士了,咋还不懂事呢?你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现在她要你给点养老钱,你给就是了,闹上法庭多难看。”
“这样,刘叔给你做个中间人。”
村支书继续说:“十三万是有点多,但你妈也不容易。你看着给个十万八万的,我给你妈做做工作,让她撤诉。都是一家人,别闹那么僵。”
我问:“刘叔,村里修路那七万五,账目公开了吗?”
电话那头顿住了。
“你问这个干啥?”
村支书语气变了。
“我就问问。”
我说:“我妈捐了那么多钱,我想知道用在哪里了。”
“修路啊!全村人都走的路!”
村支书声音大了:“安晓,你是不是觉得你妈那钱捐亏了?我告诉你,那是给你妈积德!没有那笔钱,路修不起来,你现在回村还得走泥巴路!”
“我没说亏。”
我平静地说:“我就想看看明细。修路的材料费、人工费、工程款,总有个账吧?”
“你啥意思?怀疑村里贪你家的钱?”
村支书恼了:“安晓,你别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村里的事轮不到你管!你妈自愿捐的钱,那就是村里的钱!怎么用是村里的事!”
“所以我妈捐了我七万五的学费,”我一字一句地问,“我连问一句钱花在哪里的资格都没有?”
村支书沉默了几秒,然后冷冷地说:“安晓,我本来想帮你调解调解。现在看来,你跟你妈一个样,认死理。行,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了。法院怎么判怎么是吧!”
电话挂了。
我放下手机,继续做我的实验记录。
中午吃饭时,室友林薇凑过来:“晓晓,你最近脸色不好,没事吧?”
林薇是我博士室友,城里姑娘,家境好,但没架子。
我们关系不错。
“没事。”
我摇头。
“你别瞒我。”
林薇压低声音:“我听说……有人给你寄传票?”
我抬头看她。
“不是我打听的啊!”
林薇赶紧解释:“是楼管阿姨说的,说看见你拆法院的信封。晓晓,到底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想了想,把事情简单说了。
林薇听完,眼睛瞪得老大:“不是吧?你妈把你学费捐了,还告你要赡养费?十三万?她怎么不去抢!”
我苦笑。
“不行,这太欺负人了!”
林薇气得脸都红了:“晓晓,你不能就这么认了!你得反抗!”
“怎么反抗?”
我问:“她是我母亲,法律上她有权利要求我赡养。”
“那也得看情况啊!”
林薇说:“你都还没毕业,自己欠着一屁股债,她凭什么要那么多钱?这不合情理!我们可以找媒体,曝光这件事!让舆论评评理!”
我愣了下。
媒体?
“对!”
林薇越说越激动:“现在很多这种家庭矛盾的新闻,一曝光,大家都会支持你。你妈看到舆论压力,说不定就撤诉了!”
我犹豫了。
把家事闹到网上,让陌生人评头论足……这真的好吗?
但想到母亲那张传票,想到她电话里那句“闹到你们学校去”,我心里那点犹豫又动摇了。
或许,这是唯一能让她退缩的办法。
“让我想想。”
下午实验结束后,我回到寝室。
林薇已经把几个知名媒体和自媒体的联系方式找好了。
“晓晓,我们写个稿子,把事情经过说清楚。重点突出你考研432分、公费博士却被母亲捐掉学费、借款上学、现在还被追索巨额赡养费这几个点。这绝对能引起共鸣!”
我看着她屏幕上那些媒体邮箱,心跳得很快。
如果这样做,我和母亲之间,就真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
可是,我们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我们花了一晚上写稿子。
林薇文笔好,把故事写得既客观又动人。
我提供了所有能提供的证据:考研成绩单、博士录取通知书、借款记录、助学贷款合同、母亲捐款后发来的照片、传票照片……
最后,我们还拍了段视频。
我穿着实验服,站在实验室里,简单说了几句。
“我叫安晓,江州大学化学系博士生。三年前,我母亲把我七万五的学费捐给了村里修路。我借了四万八,申请了助学贷款,才勉强入学。现在,我母亲起诉我,要求我支付十三万赡养费。我还在读书,每月补助两千二,欠债未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得很平静,甚至没什么表情。
但林薇拍完,眼睛红了:“晓晓,你……你怎么能这么冷静?”
我笑了笑:“哭也没用。”
稿子和视频在第二天上午发给了五家媒体。
下午,就有两家回复,表示感兴趣。
晚上,其中一家自媒体发了篇文章,标题很抓眼球:《考研432分学霸的困境:母亲捐其学费修路,现索13万赡养费》。
文章发出来不到两小时,阅读量破了十万。
评论区炸了。
“这妈是亲妈吗?太离谱了!”
“女儿考上博士多不容易,还捐学费?虚荣心害死人!”
“支持博主维权!这种母亲不配当妈!”
“法律应该考虑实际情况吧?女儿自己都负债,怎么付赡养费?”
“我是律师,这种情况可以反诉母亲未尽抚养义务……”
我看着那些评论,一条条刷过去。
心里没什么波澜。
就好像他们在说别人的故事。
林薇却很兴奋:“晓晓,你看!大家都支持你!你妈看到肯定怕了!”
我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是母亲。
我接起来。
“安晓!!!”
母亲的声音几乎是尖叫:“你干了什么?!你把家事捅到网上去了?!你还拍了视频?!你要不要脸?!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你给我马上删掉!!”
母亲嘶吼:“马上!!不然我明天就去你们学校,死在你面前!!我说到做到!!”
我深吸一口气:“妈,那是事实。”
“什么狗屁事实!!”
母亲骂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你妈!我养你这么大!我捐你点钱怎么了?!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逼死我是不是?!村里人都看到文章了,都在笑话我!我活不了了!!”
“那七万五,是我的学费。”
我说。
“你的学费!你的学费!!”
母亲歇斯底里:“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能考上博士?!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现在要回来一点怎么了?!怎么了!!”
“我没说不养你。”
我说:“但十三万,我现在没有。”
“你没有?你去借啊!你去贷款啊!!”
母亲哭着喊:“你都能借钱上学,不能再借点钱养妈?!安晓,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删掉文章,不给钱,我就去你们学校闹!让所有人都看看,江州大学的博士是怎么逼死亲妈的!!”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林薇担心地看着我:“你妈……怎么说?”
“她要来学校。”
我说。
第二天,母亲没来。
但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亲戚、邻居、甚至多年没联系的小学同学,都打来电话。
口径出奇地一致:
“晓晓,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妈?”
“你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她?”
“文章赶紧删了,给你妈道个歉,把钱给了,一家人和和气气多好。”
我接了三通电话后,直接关机。
但事情还没完。
下午,导师把我叫到办公室。
“安晓,”导师表情严肃,“你家里的事,院里领导知道了。”
我心里一沉。
“领导的意思是,这是你的私事,但现在已经影响到学校的声誉。”
导师叹气:“那篇文章传播很广,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在指责学校,说学校不关心贫困学生。院里压力很大。”
我低下头:“对不起,老师。”
“我不是怪你。”
导师语气缓和下来:“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确实不容易。但院里建议,最好能私下调解,不要闹大。毕竟……你母亲如果真的来学校闹,对你毕业、对未来就业,都不是好事。”
我知道导师说的是实话。
一个被亲生母亲告上法庭、还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博士生,哪个单位敢要?
“院里可以帮你联系法律援助,”导师说:“但前提是,你要尽量平息事态。能协商就协商,好吗?”
我点头:“好。”
走出办公室,我打开手机。
几十条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消息。
大部分是亲戚的指责。
还有几条,是母亲发来的语音。
我点开最后一条。
母亲的声音疲惫而冰冷:
“安晓,我最后问你一次。文章删不删?钱给不给?”
“你不删,不给,我就去学校。”
“我不是吓唬你。”
“我李桂兰说到做到。”
我站在教学楼走廊里,看着窗外。
秋天的阳光很好,照在树叶上,金黄一片。
有学生骑着自行车经过,笑声飘过来。
那么遥远。
我打字回复:
“妈,法庭见。”
消息发送成功。
几乎同时,母亲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没接。
她一直打。
打到第十七个,我终于接了。
“安晓,”母亲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赢了。”
我愣住。
“我不告你了。”
她说:“你把文章删了,咱们母女一场,好聚好散。”
我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
母亲说:“我想通了,逼你也没用。你不愿意给,就算了。”
我心里涌起一丝荒谬的希望。
也许,母亲终于想通了?
“但是,”母亲话锋一转,“你得回来一趟。咱们签个协议,白纸黑字写清楚,以后我不用你养,你也不用管我。从此两清。”
我沉默了。
“怎么,不敢回来?”
母亲冷笑:“怕我害你?”
“不是。”
我说:“我最近实验忙……”
“再忙也得回来!”
母亲打断我:“安晓,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回来,咱们把事情了了。你不回来,我就去学校,说到做到。”
我想了很久。
然后说:“好。我周末回去。”
“行。”
母亲说:“周六,家里见。”
电话挂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林薇跑过来:“晓晓,怎么样了?”
我把母亲的话说了。
林薇皱眉:“这……会不会是陷阱?她怎么突然态度大变?”
“不知道。”
我说:“但这是机会。如果真能签协议,以后就清静了。”
“我陪你去!”
林薇说。
“不用。”
我摇头:“我家在村里,很远。而且……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总要有个了结。”
周六早上,我坐上了回清河村的大巴。
五个小时车程。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想起很多年前,父亲送我去县城读高中。
也是这样的秋天,他帮我扛着行李,一路走,一路说:“晓晓,好好读书,别想家。”
那时母亲在村口送我们,挥手,眼里有泪。
她说:“闺女,妈等你出息。”
我出息了吗?
我考上了博士。
然后呢?
大巴到站时,天已经黑了。
清河村有了路灯,是新的水泥路。
母亲捐款修的路。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路上。
脚步很沉。
到家门口,灯亮着。
我推开门。
母亲坐在堂屋里,桌上摆着几个菜。
都是我爱吃的。
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
“回来了?”
母亲站起来,脸上带着笑:“饿了吧?快吃饭。”
我站在门口,没动。
“愣着干啥?”
母亲走过来,接过我的行李箱:“洗洗手,吃饭。妈特意给你做的。”
我看着她。
她好像瘦了,头发白了不少。
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笑容是真诚的。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相信,她是真的后悔了,想跟我好好谈谈。
“妈,”我开口,“协议……”
“先吃饭!”
母亲拉我坐下:“吃完饭再说。妈知道你读书辛苦,多吃点。”
她给我夹菜,夹了很多。
我低头吃饭。
味道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吃着吃着,眼睛有点酸。
“晓晓,”母亲突然说,“妈对不起你。”
我抬头。
她眼睛红了:“那七万五,妈不该捐。妈就是……就是虚荣。村里人都说,你家闺女出息了,你要多捐点,给闺女积德。妈糊涂,就答应了。”
我没说话。
“后来你跟妈借钱,妈不是不想给,是真没有。”
母亲抹眼泪:“妈就种那几亩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你读大学那几年,妈把积蓄都花光了。”
“妈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
她握住我的手:“所以妈想通了,不逼你了。那十三万,不要了。你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记得妈就行。”
我看着她粗糙的手,心里堵得难受。
“妈,”我说:“我会养你的。等我毕业工作了,每月给你生活费。”
“好,好。”
母亲点头:“妈等着。”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
我坐在堂屋里,看着墙上贴着的奖状。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每张奖状,母亲都贴在这里。
最中间,是我考研成绩单的复印件,432分,用红笔圈出来。
“妈一直以你为荣。”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
她端着茶杯,递给我:“喝点水。”
我接过,喝了一口。
有点苦。
“妈,”我说:“协议……”
“在屋里,我去拿。”
母亲转身进里屋。
我等着。
头有点晕。
可能是太累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
母亲拿着几张纸出来,递给我:“你看看。”
我接过,努力聚焦视线。
纸上写着“解除母女关系协议”。
条款很简单:自签字之日起,李桂兰与安晓解除母女关系。安晓一次性支付李桂兰十三万元,作为多年抚养费补偿。此后双方再无瓜葛。
我抬头:“妈,这……”
“签了吧。”
母亲说:“签了,你就自由了。”
“我说过,我会养你。”
我试图站起来,腿却发软:“不用解除关系……”
“不解除,你以后还会恨妈。”
母亲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冰冷:“妈不想让你恨。签了字,钱给了,咱们两清。”
“我没钱……”
我声音发虚。
“你有。”
母亲笑了:“你那篇文章,不是很多人同情你吗?你上网募捐啊。或者,找你那个有钱室友借。十三万,对你来说不难。”
我意识到不对。
想站起来,却跌坐回椅子上。
头晕得厉害。
视线开始模糊。
“妈……”
我看着手里的茶杯:“你……”
“放心,就是点安眠药。”
母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不会害你。就是让你睡一觉。等你醒了,字也签了,妈也拿到钱了。”
她拿起我的手,按向桌上的印泥。
“乖女儿,”她在我耳边说:“这是你欠妈的。”
我拼命想抽回手,但浑身无力。
手指被按在协议上。
鲜红的指印。
像血。
“好了。”
母亲满意地说:“手印按了,等会儿你醒了,再补个签名就行。”
她扶着我,往房间走。
我意识涣散前,最后看到的,是母亲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和桌上,那几张协议。
以及协议旁,那个我用了十年的茶杯。
我醒来时,天还没亮。
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喉咙干得发疼。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我在清河村家里的房间。
记忆一点点回来。
大巴,回家,晚饭,母亲流泪,递给我的那杯茶。
茶里有安眠药。
我猛地坐起来,动作太快,一阵眩晕袭来。
我扶住床头,等那阵晕眩过去,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食指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印泥。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
不是梦。
我掀开被子下床,腿软得差点摔倒。
扶着墙走出房间,堂屋里亮着灯。
母亲坐在桌前,正在看那几张协议。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醒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手里那几张纸,喉咙发紧:“妈,你对我下药?”
“不下药,你能乖乖按手印吗?”
母亲放下协议,语气平静得可怕:“晓晓,妈也是没办法。你太倔了,妈只能这么做。”
我走过去,伸手去拿协议。
母亲没有拦我。
我拿起最上面一张,看到右下角那个鲜红的指印。
我的指印。
下面还有一行空白,等着签名。
“我不会签的。”
我说。
“你会签的。”
母亲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看看这个。”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沓照片。
我一张张翻过去,手开始抖。
第一张:我本科时在酒吧门口等朋友,一个男生刚好走过来,距离很近。照片角度刁钻,看起来像是亲密耳语。
第二张:我在实验室,晚上十一点,导师站在我身后指导实验。照片里导师的手搭在我椅背上。
第三张:我和林薇逛街,她笑着挽我的胳膊。
第四张,第五张……
都是些普通的生活瞬间,但拍摄角度和选材,都充满了暗示。
“你跟踪我?”
我抬头,声音发颤。
“妈只是关心你。”
母亲重新坐下:“这些照片,妈本来不想拿出来。但你不懂事,妈只能让你明白一些道理。”
她指了指协议:“签了字,给了钱,这些照片就永远消失。你不签——”
她顿了顿,眼神冷下来:“我就把这些照片寄给你们学校,寄给你导师,寄给你所有同学。标题我都想好了:江州大学女博士私生活混乱,同时与多名男性交往。”
我捏着照片,指节发白。
“妈,”我说:“这些都是假的。”
“照片是真的。”
母亲说:“至于别人怎么想,妈控制不了。”
她笑了:“晓晓,你别怪妈狠心。妈也是被你逼的。你要是早点听话,给妈钱,妈至于这样吗?”
我看着她的笑容,那张我看了二十六年的脸,此刻陌生得可怕。
“那七万五,”我慢慢说:“真的是你捐给村里的吗?”
母亲脸色微微一变:“什么意思?”
“我回来的路上,去找了刘会计。”
我说:“村里的修路账目,他给我看了复印件。”
母亲不说话。
“材料费二十八万,人工费十五万,其他杂费五万。”
我一字一句地说:“总共四十八万。村里集资三十六万,政府补贴十二万。没有七万五的私人捐款这一项。”
母亲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问刘会计,那锦旗和横幅怎么回事。”
我继续说:“他说,是你自己要求的。你说女儿考上博士了,你要风光一下,自己掏钱做了锦旗和横幅,在村口拍了几张照片。”
堂屋里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所以,”我看着她:“那七万五,根本没有捐。你只是拿走了我的学费,然后演了一出戏。”
母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良久,她突然笑了:“是又怎么样?”
我愣住。
“那钱,我花了。”
母亲站起来,声音拔高:“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那七万五,是我应得的!我养你到十八岁,花了多少钱?七万五算什么?!”
“那是亲戚们给我攒的学费……”
我声音发哑。
“什么你的我的!”
母亲打断我:“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花你的钱,天经地义!”
她走到我面前,眼睛通红:“安晓,我告诉你,今天这协议,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十三万,一分不能少!给了钱,咱们两清!你不给——”
她指着那些照片:“我就毁了你!”
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脸,心里那片堵了三年的地方,突然塌了。
塌成一片冰冷的废墟。
“妈,”我说:“我是你女儿。”
“女儿?”
母亲笑了,笑出了眼泪:“女儿有什么用?养大了就是别人家的!我现在不要女儿,我只要钱!”
她抓起协议,拍在桌上:“签!”
我低头看着那个鲜红的手印。
看着协议上“解除母女关系”那几个字。
看着面前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此刻眼神里只有贪婪和疯狂。
“如果我不签呢?”
我问。
“那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母亲冷冷地说:“你读这么多年书,不就是为了那张博士文凭吗?我让你读不成!”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说:“好。”
母亲眼睛一亮:“你签?”
“我签。”
我说:“但我没钱。十三万,我现在拿不出来。”
“你去借!”
母亲说:“找你导师,找你同学,找你那个有钱的室友!你一定有办法!”
我想了想:“给我三天时间。”
“不行!”
母亲立刻说:“明天!明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钱!”
“明天太急了。”
我说:“我总得找人商量。”
“那……”
母亲犹豫了一下:“两天。后天晚上,钱必须到账。”
“好。”
我点头:“后天晚上,我给你钱。”
母亲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就对了。晓晓,妈也是为你好。有了这笔钱,妈以后就不拖累你了,你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
我没说话。
“那你现在……”
母亲看了看时间:“天快亮了,你要回学校?”
“嗯。”
我说:“我回去筹钱。”
“行。”
母亲把协议收起来:“钱到了,协议生效,这些照片我就烧了。”
我转身,去房间拿行李箱。
走出堂屋时,母亲突然叫住我:“晓晓。”
我回头。
她站在门口,清晨的光照在她脸上,那些皱纹显得格外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犹豫,一丝也许是愧疚的东西。
但很快,那丝情绪就消失了。
“路上小心。”
她说。
我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走到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家那栋两层小楼,在晨雾里静静立着。
那是我长大的地方。
也是我今天彻底离开的地方。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条未读消息涌进来。
林薇的最多:“晓晓你到家了吗?”“怎么不回消息?”“没事吧?”“看到消息回我!”
还有导师的:“安晓,院里同意帮你联系法律援助,你回来我们谈谈。”
我深吸一口气,先给林薇回了条消息:“我没事,下午回学校,见面说。”
然后给导师回:“谢谢老师,我后天回学校找您。”
发完消息,我站在村口的公交站牌下等车。
清晨的风很凉。
我裹紧外套,看着远处田野上渐渐升起的太阳。
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想。
就是觉得冷。
很冷。
车来了,我上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清河村在车窗外慢慢后退。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软件。
屏幕上显示着一段录音,时长两小时十七分钟。
文件名:2023年10月28日晚。
我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传来声音——
先是碗筷碰撞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多吃点。”
然后是我的声音:“妈,协议……”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对不起你……那七万五,妈不该捐……”
我快进。
来到后半段。
母亲的声音变得冰冷:“签了吧。签了,你就自由了。”
我的声音:“我说过,我会养你。不用解除关系……”
母亲:“不解除,你以后还会恨妈。妈不想让你恨。签了字,钱给了,咱们两清。”
我:“我没钱……”
母亲:“你有。你那篇文章,不是很多人同情你吗?你上网募捐啊。或者,找你那个有钱室友借。十三万,对你来说不难。”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妈……你……”
母亲:“放心,就是点安眠药。妈不会害你。就是让你睡一觉。等你醒了,字也签了,妈也拿到钱了。”
按手印的声音。
母亲:“乖女儿,这是你欠妈的。”
录音到这里结束。
我关掉手机,摘下耳机。
车窗外,田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高楼。
我闭上眼睛。
回到学校是下午两点。
林薇在寝室等我,一见我就冲过来:“晓晓!你吓死我了!怎么一直不回消息?”
“手机没电了。”
我说。
“那你妈那边……”
林薇看着我:“谈得怎么样?”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
包括安眠药,手印,照片,还有那七万五的真相。
林薇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能这样?!这还是人吗?!”
“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说。
“你说!”
“借我点钱。”
我说:“越多越好。”
林薇愣住了:“你真要给她十三万?”
“嗯。”
我点头:“后天晚上之前,我要凑够十三万。”
“可是……”
林薇急了:“你这是纵容她!她这次得逞了,下次还会要更多!”
“我知道。”
我说:“但我需要这笔钱,做个了断。”
林薇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说:“好。我卡里还有五万,是我爸妈给我攒的嫁妆,你先拿去。”
“谢谢。”
我说。
我又给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发了消息。
一个小时后,我凑到了八万。
还差五万。
我想了想,给导师打了电话。
“老师,”我说:“我想预支下个月的实验补助,还有……您能借我点钱吗?”
导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安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给她钱,等于承认她的行为是对的。”
“我知道。”
我说:“但我有我的打算。”
导师叹了口气:“我手里还有两万,你先拿去。院里那边,我帮你申请特殊困难补助,但需要时间。”
“谢谢老师。”
我说。
挂掉电话,我看着手机银行里陆续到账的款项。
十万。
还差三万。
我想起了那个实习时借我两万的前辈。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陈姐吗?我是安晓……”
傍晚时分,十三万凑齐了。
我坐在寝室里,看着银行卡余额:130,500。
多出来的五百,是我自己卡里最后的钱。
林薇坐在我对面,一脸担忧:“晓晓,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我说。
“那你后天……”
林薇问:“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我摇头:“我一个人去。”
“可是……”
“放心。”
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次,我会把一切都了结。”
第二天,我去找了导师。
导师给了我一份文件:“这是法律援助律师的联系方式。他听说你的情况,愿意免费帮你。”
“谢谢老师。”
我接过文件:“但我暂时不需要了。”
导师看着我:“安晓,你确定你要走的路吗?”
“我确定。”
我说。
从导师办公室出来,我去了一趟学校附近的律师事务所。
不是导师推荐的那家。
是我自己找的。
我咨询了一些问题,付了咨询费,拿回几张空白的法律文书。
回到寝室,我开始填那些表格。
林薇凑过来看:“这是……起诉状?”
“嗯。”
我说。
“你要告你妈?”
林薇睁大眼睛。
“不。”
我摇头:“我要告的是另一个人。”
“谁?”
我没回答,继续填表。
填完,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三年没打的号码。
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睡意:“喂?”
“王叔叔吗?”
我说:“我是安晓。”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声音清醒了:“晓晓?你怎么……怎么突然打电话?”
“我想跟您见一面。”
我说:“关于我母亲的事。”
“你妈?她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清。”
我说:“明天下午,江州大学门口的咖啡厅,您有时间吗?”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好。”
挂掉电话,我继续整理材料。
照片,录音,协议复印件,银行转账记录,七万五的真相……
所有东西,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文件夹。
林薇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直到我全部弄完,她才开口:“晓晓,你好像……变了。”
我抬头看她。
“以前的你,”林薇说:“总是忍让,总是委屈自己。但现在……你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决绝。”
我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
“那你明天……”
林薇问:“要去见谁?”
“一个能帮我解决问题的人。”
我说。
“问题解决之后呢?”
林薇看着我:“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想了想。
“会变成,”我说:“一个不再是谁的女儿,只是安晓的人。”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少。
凌晨三点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父亲病重,母亲在医院守夜,我一个人在家里。
害怕,就打开所有的灯,坐在堂屋里等天亮。
那时我以为,天亮了,父亲就会好起来。
但天亮了,等来的是父亲去世的消息。
从那以后,母亲变了。
我也变了。
我们都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拼命索取,一个拼命逃离。
天快亮时,我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内容很简单:“晓晓,我是你王叔。明天见面的事,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你们母女的事,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钱我会想办法还你妈,你就别找我了。”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回复:“王叔叔,我不是要您掺和。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那边没回。
我继续打字:“三年前,我妈从我的学费卡里取了七万五。她说捐给了村里修路,但村里账目上没有这笔钱。后来我发现,那段时间,您的账户里多了七万五。”
“我想知道,”我发送:“那笔钱,是不是我妈给您的?”
短信发送成功。
我等着。
等了十分钟。
那边终于回复了。
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又是一条:“那钱是我借的。你妈说你有奖学金,用不着学费,先借我应急。我本来想早点还,但生意一直不好……”
我没再回。
放下手机,我看着窗外彻底亮起来的天。
心里那片废墟上,终于长出了一些清晰的东西。
原来如此。
七万五,不是捐了。
是借给了别人。
而母亲,选择了用谎言掩盖。
为了面子,为了那面锦旗,为了别人一句“你女儿真有出息”。
她可以拿走我的未来。
我起床,洗漱,换衣服。
然后拿出昨晚整理好的所有材料,一一检查。
九点,我出门。
去学校门口的咖啡厅。
我没有约王叔。
我约的是另一个人。
十点,咖啡厅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环视一圈,然后朝我走来。
“安晓女士?”
他问。
“是我。”
我站起来:“张律师?”
“对。”
他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话里您说,要咨询关于解除母女关系、以及追索不当得利的法律程序?”
“是的。”
我把面前的材料推过去:“这些是相关证据。”
张律师开始翻看。
他看得很仔细。
看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抬起头,表情严肃:“安晓女士,根据这些材料,您母亲的行为可能涉及欺诈、敲诈勒索,以及侵犯您的人格权。您完全有权利提起诉讼。”
“我不想告她。”
我说。
张律师愣了一下:“那您……”
“我想请您帮我做两件事。”
我说:“第一,起草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声明我与李桂兰女士自即日起解除事实上的母女关系,双方互不承担权利义务。”
“这……”
张律师迟疑:“法律上,血缘关系无法解除,但可以通过协议约定权利义务的终止。不过这种协议需要双方自愿签署。”
“她会签的。”
我说。
“您这么确定?”
“我确定。”
我把银行卡放在桌上:“这里是我借来的十三万。明天晚上,我会带着这笔钱和协议去见她。她会签字拿钱,然后我们两清。”
张律师看着我:“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我深吸一口气:“等协议生效后,帮我联系媒体。”
“媒体?”
“我要公开所有事情。”
我说:“七万五的真相,安眠药,照片威胁,还有这十三万。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李桂兰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张律师沉默了片刻:“安晓女士,您这样做,可能会让您母亲……身败名裂。”
“我知道。”
我说:“但她选择用我的名声威胁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可能。”
“您不担心舆论反噬吗?”
张律师问:“毕竟她是您的母亲,很多人会认为您不孝。”
“孝?”
我笑了:“张律师,您知道孝字怎么写吗?上面是老,下面是子。意思是子女要奉养老人。但如果那个老人,从来没有真正做过母亲呢?”
张律师没说话。
“这二十六年来,”我看着窗外:“我一直在做一件事:努力成为她想要的那个女儿。成绩好,有出息,给她长脸。我以为这样就能换来一点爱。”
“但后来我发现,她要的不是女儿,是一个可以炫耀的商品,一个可以提款的账户。”
“现在,商品不想再被摆弄,账户不想再被透支。”
我转回头,看着张律师:“所以,我要结束这一切。”
张律师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好,我帮你。”
我们花了三个小时,起草了一份严谨的协议。
除了解除权利义务关系,还明确约定:安晓一次性支付李桂兰十三万元,作为过去抚养费用的补偿及未来赡养义务的买断。自此双方再无瓜葛,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扰对方生活。
“这份协议签署后,”张律师解释:“如果她再骚扰您或索要钱财,就构成违约,您可以起诉。”
“谢谢。”
我说。
“那媒体那边……”
“等我消息。”
我说:“协议签署后,我会联系您。”
离开咖啡厅时,已经是下午。
我回到寝室,把协议打印出来,一式三份。
然后在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安晓。
两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她女儿的身份签字。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
“晓晓,钱凑够了吗?”
“凑够了。”
我说。
“好!”
母亲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明天晚上,你回来?”
“不。”
我说:“明天晚上七点,江州市中心的蓝山咖啡厅。我们见面,签协议,我给钱。”
“去市里?”
母亲迟疑:“太远了吧……”
“你不想拿钱吗?”
我问。
母亲立刻说:“想!当然想!那……那就市里见。”
“记得带上那些照片。”
我说。
“你放心,钱一到,照片立马给你。”
电话挂了。
我放下手机,看着桌上那三份协议。
还有旁边,那个我从家里带回来的旧茶杯。
杯沿上,还留着昨天的茶渍。
我拿起茶杯,走到阳台。
然后松手。
杯子从五楼坠落,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清脆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就像某些东西,终于碎了。
再也拼不回去。
第二天晚上六点五十。
我提前十分钟到达蓝山咖啡厅。
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面前摆着三份协议,一支笔。
还有一张银行卡。
七点整。
咖啡厅门被推开。
母亲走进来。
她今天特意打扮过,穿了件新买的红色外套,头发也梳得整齐。
看到我,她脸上堆起笑容,快步走过来。
“晓晓,等久了吧?”
她在对面坐下。
“没有。”
我说。
服务员过来,母亲点了一杯最贵的咖啡。
然后她看向桌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
我把协议推过去:“你先看,没问题就签字。”
母亲拿起协议,翻看起来。
她看得很仔细,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
看到第十三页时,她突然抬头:“这里说,签了字以后,咱们就两清了,我再也不能找你要钱?”
“对。”
我说。
“那……”
母亲犹豫:“万一我以后生病了,需要钱……”
“协议里写了,”我指着其中一条:“十三万已经包含了对您未来可能发生的医疗、养老等所有需求的补偿。”
母亲又低头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放下协议,看着我:“晓晓,你就真的……这么恨妈?”
我没回答。
只是把笔推过去:“签吧。”
母亲盯着我看了很久。
终于,她拿起笔。
在协议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李桂兰。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签完字,她放下笔,深吸一口气:“钱呢?”
我把银行卡推过去:“密码是我生日。”
母亲一把抓过卡,眼睛发亮:“十三万都在里面?”
“都在。”
“好,好。”
她把卡紧紧攥在手里,像是生怕我反悔:“那……照片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那些照片。
还有底片。
“都在这里了。”
母亲说:“妈说话算话。”
我把信封放进包里。
然后拿起一份协议,站起来:“我留一份,你一份,律师那边一份。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
母亲也站起来,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只是说:“好。”
我转身,准备离开。
“晓晓。”
母亲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你……你真的不要妈了?”
我没说话。
“妈知道错了。”
她说,声音有点哽咽:“那七万五,妈不该拿。妈以后改,行吗?咱们不解除关系,妈以后好好对你……”
“妈,”我打断她:“那七万五,你给谁了?”
母亲脸色一白。
“王叔叔都告诉我了。”
我说:“你借给他了,对吗?”
母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为了帮他,拿走我的学费。”
我一字一句地说:“然后骗我说捐了,还做了锦旗拍照,就为了让我相信,你是为了家乡做贡献,为了给我积德。”
“不是的,晓晓,妈……”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我妈。但你从来没有,真正为我着想过一次。”
母亲愣住了。
眼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
“协议已经签了。”
我说:“钱你拿到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我转身,再次准备离开。
“安晓!”
母亲在我身后喊,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你妈!我生了你!养了你!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永远都是我女儿!”
我停下脚步。
但没有回头。
“李阿姨,”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您好像认错人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茶杯落地的碎裂声。
还有母亲压抑的哭声。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离开咖啡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走在江州的街道上,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
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协议,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母亲最后的哭声还在耳边回响,但我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回到寝室已经是晚上九点。
林薇不在,大概是去图书馆了。
我坐在桌前,打开台灯,把那份协议摊开,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李桂兰。
安晓。
两个名字并列在最后一页,下面是今天的日期。
从法律意义上说,我们不再是母女了。
尽管血缘上无法割断,但这份协议约定我们不再有任何权利义务关系。
她不能再来找我要钱,我也无需再承担赡养义务。
我本该感到轻松。
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手机震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晓晓,你回来了吗?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回复:“回来了,办完了。”
“你还好吗?”
我看着那四个字,想了想,打出一行:“还好,就是有点累。”
“我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后,林薇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份打包的宵夜。
她把一份放在我面前:“给你带的,你肯定没吃饭。”
我确实没吃。
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也不觉得饿。
但看着林薇关切的眼神,我还是打开了餐盒。
是学校后街那家店的炒面,我平时最爱吃的。
“谢谢。”
我说。
林薇在我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问:“今天……顺利吗?”
“顺利。”
我说:“协议签了,钱给了,照片拿回来了。”
“那……”
林薇顿了顿:“你妈她……”
“她哭了。”
我说:“但我没回头。”
林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晓晓,你做的是对的。这样的母亲,不值得你心软。”
我没说话,低头吃面。
面有点咸,咸得我眼睛发酸。
“对了,”林薇突然想起什么:“你之前说,要联系媒体曝光这件事,还曝光吗?”
“曝。”
我说:“但再等等。”
“等什么?”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说。
那天晚上,我睡得依然不安稳。
梦里反复出现同一个场景:我五岁那年,父亲还在,我们一家三口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照。
父亲抱着我,母亲站在旁边,手搭在父亲肩上。
摄影师说:“笑一个。”
我们都笑了。
照片洗出来,挂在堂屋正中央,挂了十几年。
直到父亲去世,母亲把照片取下来,收进了柜子。
她说,看着难受。
醒来时,凌晨四点。
我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所有资料。
照片、录音、协议扫描件、银行转账记录、村里修路的账目复印件……还有王叔叔那条承认借钱的短信截图。
我把这些材料分类打包,存进不同的文件夹。
然后在最前面,写了一份详细的说明文档。
从三年前母亲拿走七万五学费开始,到后来我借款上学,再到她起诉追索十三万赡养费,然后是安眠药、强迫按手印、照片威胁,最后是协议签署。
我一字一句地写,没有夸张,没有煽情,只是客观陈述事实。
写到母亲在咖啡厅哭泣时,我停顿了很久。
最后还是如实写了下来。
写完时,天已经亮了。
我保存文档,关掉电脑。
林薇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晓晓,你又是一夜没睡?”
“睡了一会儿。”
我说。
“你这样身体会垮的。”
林薇下床,走过来看了看我的电脑屏幕:“还在整理材料?”
“嗯。”
我点头:“差不多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
“等张律师那边把协议公证完。”
我说:“然后就开始。”
林薇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问。
“晓晓,”林薇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妈有苦衷?”
我愣住了。
“我不是说她做得对,”林薇赶紧解释:“她做的那些事,确实很过分。但……她毕竟是你妈。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得不那样做?”
我想起母亲拿着银行卡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威胁要毁掉我时的疯狂表情。
还有那七万五。
“她能有什么苦衷?”
我说:“为了钱,可以拿走女儿的学费,可以给女儿下药,可以用照片威胁女儿。这样的母亲,就算有苦衷,我也不想知道了。”
林薇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上午,我给张律师打了电话。
“协议已经公证了,”张律师说:“三份都生效了。您母亲那份,我已经寄到她提供的地址。”
“谢谢。”
我说。
“另外,关于您之前说的媒体曝光,”张律师顿了顿:“我建议您再考虑考虑。一旦公开,就没有回头路了。您母亲可能会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甚至社会性死亡。”
“我知道。”
我说:“但这是她应得的。”
张律师沉默了片刻:“好吧。如果您决定了,我这里认识几个靠谱的记者,可以帮您联系。”
“再等等。”
我说:“等我处理完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一字一句地说:“她为什么要把我的学费借给王叔叔。”
挂掉电话后,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王叔叔的号码。
拨过去。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
“喂?”
王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王叔叔,是我,安晓。”
那边沉默了。
“我想跟您见一面。”
我说:“就今天。”
“晓晓,我……”
“如果您不见我,”我打断他:“我就去您公司找您。或者,去您家里。”
又是沉默。
良久,他说:“好。下午两点,老地方。”
老地方是江州大学附近的一家茶馆,我本科时在那里做过兼职,王叔叔去过几次。
下午两点,我准时到达。
王叔叔已经坐在角落里了。
他看起来比三年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眼袋很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
见我过来,他勉强笑了笑:“晓晓,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
服务员过来,我点了壶最便宜的绿茶。
“王叔叔,”我开门见山:“那七万五,是怎么回事?”
王叔叔低下头,双手握着茶杯,指节发白。
“晓晓,”他声音很轻:“我对不起你。”
“我要听实话。”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三年前,我的生意出了大问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天天上门。我走投无路,找你妈借钱。”
“你妈一开始说没有。后来我说,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打断我的腿。你妈……她哭了。”
王叔叔顿了顿,继续说:“她说,她手里有七万五,是给你攒的学费。我说,那不行,那是晓晓读书的钱。她说,晓晓考上公费博士了,不要学费,这钱暂时用不上,先借给我应急。”
“我就借了。”
王叔叔声音发颤:“我说,等我生意好转,一定还。你妈说,不急,你先用着。”
“那后来呢?”
我问:“为什么一直没还?”
“生意一直没好转。”
王叔叔苦笑:“我尝试过很多次,每次都失败。欠的钱越来越多。那七万五……我早就花光了。”
“那你妈知道吗?”
“知道。”
王叔叔点头:“我跟你妈说过。她说,没关系,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
我握着茶杯,手心冰凉。
“王叔叔,”我说:“您和我妈,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叔叔猛地抬头,眼神闪烁。
“普通朋友。”
他说。
“普通朋友,会让她不惜拿走女儿的学费来帮您?”
我盯着他:“会让她为了维护您,对我撒谎三年?”
王叔叔的额头开始冒汗。
“晓晓,你别乱想……”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说:“我有眼睛,会看。我有脑子,会想。”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其他桌客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窗外阳光很好,照进来,落在桌面上,形成一片光斑。
我看着那片光斑,慢慢说:“我小时候,您经常来我家。每次来,都给我带零食,带玩具。我爸去世后,您来得更勤了。帮我妈修房子,帮我辅导功课,陪我过生日。”
“村里人都说,您是个好人,热心肠。”
“但我妈看您的眼神,不一样。”
王叔叔的脸色变得苍白。
“晓晓,”他声音发哑:“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我要知道。”
我说:“我有权利知道。”
王叔叔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对不起。”
“对不起谁?”
“对不起你爸,”他声音哽咽:“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
我等着。
良久,他放下手,眼睛通红。
“晓晓,”他说:“我不是你的王叔叔。”
“我是你……”
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是你生物学上的父亲。”
我手里的茶杯掉了。
掉在地上,碎了。
茶水溅了一地。
服务员赶紧过来收拾,连声说“没事没事”。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前只有王叔叔那张苍白的、布满泪痕的脸。
“你说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飘。
“我是你亲生父亲。”
王叔叔重复了一遍,眼泪流下来:“二十六年前,我和你妈……我们在一起过。后来,你妈嫁给了你爸,但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你爸不知道。”
王叔叔说:“他以为你是他的孩子。他对你很好,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那你呢?”
“我?”
王叔叔苦笑:“我算什么?一个懦夫。当年我不敢娶你妈,因为我家里穷,怕给不了她好日子。后来她嫁人了,我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爸去世后,我想照顾你们,但你妈不让。她说,不能让你知道真相。她说,你爸对你那么好,你不能让他寒心。”
“所以,”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就一直以叔叔的身份,待在我身边?”
王叔叔点头。
“那七万五,”我说:“不是借,是给,对吗?”
王叔叔沉默。
“你生意失败,需要钱。我妈就拿出我的学费,给了你。”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她愿意。”
“不,不是这样的。”
王叔叔摇头:“那钱是我借的,我真的想还……”
“但你一直没还。”
我打断他:“三年了,你一分钱都没还。我妈也没催你。因为她爱你,所以她愿意。”
王叔叔说不出话。
我站起来。
腿有点软,但我扶住了桌子。
“晓晓,”王叔叔也站起来,伸手想拉我:“你听我说……”
“别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
“从今天起,”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晓晓……”
“李桂兰女士已经和我解除了母女关系。”
我说:“至于你,我们本来就没有关系。”
我转身,走出茶馆。
阳光刺眼。
我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亲生父亲。
多么可笑的词。
二十六年来,我以为是父亲的那个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而我叫了二十六年王叔叔的人,才是。
而我妈,为了这个男人,可以拿走我的学费,可以对我撒谎,可以用尽一切手段从我这里要钱。
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因为她爱他。
那我呢?
我算什么?
一个错误?
一个不该存在的证据?
一个可以用来要钱的工具?
笑出了声。
笑到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路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但我顾不上了。
我就这样蹲在路边,哭了很久。
直到手机震动。
是张律师。
我擦干眼泪,接起来。
“安晓女士,”张律师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我刚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您母亲李桂兰,”张律师顿了顿:“今天上午,去派出所报案了。”
我愣住:“报案?报什么案?”
“她说,”张律师一字一句地说:“您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说,二十六年前,她在医院抱错了孩子。”
“她要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您,”张律师说:“需要把过去二十六年她花在您身上的所有抚养费,还给她。”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
派出所的调解室里,空气凝固得像冰块。
我坐在长桌的一侧,对面是母亲李桂兰。
她今天穿了一身灰色的旧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我。
旁边坐着两位民警,一位年纪大些,姓赵,一位年轻些,姓孙。
张律师坐在我旁边,手里拿着笔记本。
赵警官清了清嗓子:“李桂兰女士,您再说一遍您的诉求。”
母亲转过头,看向赵警官,声音平稳得可怕:“我要找到我的亲生女儿。”
“那安晓女士……”
“她不是我女儿。”
母亲打断赵警官:“二十六年前,我在宁南市人民医院生的孩子,护士抱错了。我养了她二十六年,现在我要找我的亲生女儿。”
赵警官看向我:“安晓女士,您有什么要说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张律师替我开口:“李桂兰女士,您有什么证据证明安晓女士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母亲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证据。”
她说。
赵警官打开纸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出生证明复印件,上面写着:李桂兰,女,生于××年×月×日,产下一女婴。
下面是几页手写的病历。
还有一张照片。
赵警官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来。
他把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
照片上是一个婴儿,裹在襁褓里,手腕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塑料手环。
手环上写着字,但太模糊,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
“这是我女儿。”
母亲说:“刚出生时拍的。你看手环上的名字,不是安晓。”
我把照片凑近,仔细看。
手环上的字迹确实很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两个字:不是“安晓”。
是“林悦”。
“林悦?”
我抬头。
“对。”
母亲点头:“我女儿叫林悦。护士抱错了,把她的孩子给了我,把我的孩子给了别人。”
“那您怎么现在才说?”
张律师问。
“我以前不知道。”
母亲说:“直到上个月,我去医院复查,遇到当年那个护士。她退休了,得了癌症,快不行了。她跟我说,当年她犯了个错误,抱错了两个孩子。”
“她跟我说了真相。”
母亲的眼睛红了:“她说,我的亲生女儿叫林悦,被一对姓林的夫妇抱走了。而安晓,是那对夫妇的孩子。”
赵警官问:“那个护士现在在哪里?”
“去世了。”
母亲说:“三天前走的。她临走前,托人把这些材料交给了我。”
调解室里一片寂静。
我低头看着那张照片,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
那我到底是谁?
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林悦又是谁?
“所以,”张律师打破沉默:“您的诉求是什么?”
母亲转向我,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脸上。
“我要找到我的亲生女儿林悦。”
她说:“至于你,安晓,你不是我女儿。我不该养你二十六年。你应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那……”
我声音发颤:“过去的二十六年……”
“你得还给我。”
母亲说:“我养你花了多少钱,你得还给我。包括那十三万,也得还。那是你欠我的。”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我喊了二十六年“妈”的脸。
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李桂兰女士,”张律师冷静地说:“即使安晓女士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您抚养她长大,形成了事实上的抚养关系。法律上,您不能要求她返还抚养费。”
“为什么不能?”
母亲激动起来:“她不是我女儿!我白养了她二十六年!她占了我女儿的位子!她应该把一切还给我!”
赵警官敲了敲桌子:“李桂兰女士,请冷静。”
“我冷静不了!”
母亲站起来,眼泪流下来:“我女儿丢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啊!我现在才知道!你们让我怎么冷静?!”
她指着我的鼻子:“而你,安晓,你占了我女儿的人生!你读了大学,考了博士!我女儿呢?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冷。
像掉进了冰窖。
“我要找到我女儿。”
母亲哭着说:“我一定要找到她。”
调解进行了两个小时。
最后,赵警官说:“李桂兰女士,您说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我们会联系宁南市人民医院,调取当年的出生记录。另外,您需要做亲子鉴定,确认您和安晓女士是否存在血缘关系。”
母亲点头:“好,我做。”
赵警官看向我:“安晓女士,您呢?”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说:“我也做。”
从派出所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张律师开车送我回学校。
路上,我们都沉默着。
直到车停在学校门口,张律师才开口:“安晓,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我看着窗外流动的灯火,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张律师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我说:“找到那个叫林悦的女孩。”
“那李桂兰……”
“她是林悦的母亲,”我说:“不是我的。”
回到寝室,林薇正焦急地等着我。
“晓晓,你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
她拉着我坐下:“张律师说你妈去报案了?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林薇听完,目瞪口呆。
“抱错孩子?”
她难以置信:“这……这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吧?”
“我也希望是。”
“那现在怎么办?”
“等。”
我说:“等亲子鉴定的结果。”
三天后,张律师通知我,鉴定机构已经联系好了。
我和母亲需要各自提供样本。
我们在鉴定中心见了面。
这是协议签署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母亲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
见到我,她眼神闪躲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
采样过程很快。
工作人员取了我们的口腔黏膜细胞,然后告诉我们,五个工作日后出结果。
走出鉴定中心时,母亲叫住了我。
“安晓。”
我回头。
她站在台阶上,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如果结果出来,”她说:“你真的不是我女儿,你会恨我吗?”
我想了想。
“不会。”
她愣了一下。
“但我也不会原谅你。”
母亲沉默了。
良久,她说:“好。”
她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街角。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站了很久。
接下来的五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上课,做实验,写论文,一切如常。
但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林薇一直陪着我,生怕我想不开。
“晓晓,不管结果怎么样,”她说:“你还有我,有导师,有这么多朋友。你不是一个人。”
我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不是一个人。
但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第五天下午,张律师打来电话。
“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亲子鉴定显示,”张律师顿了顿:“你和李桂兰女士,不存在生物学上的亲子关系。”
我握着手机,手在抖。
“也就是说……”
“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张律师说:“她说的是真的。”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
“安晓?”
张律师在电话那头叫我。
“我在。”
“你还好吗?”
“还好。”
我说:“那接下来……”
“派出所那边会立案。”
张律师说:“帮你寻找亲生父母。同时,也会帮李桂兰女士寻找她的亲生女儿林悦。”
“好。”
挂掉电话,我坐在寝室里,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
我突然想起王叔叔。
那个声称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
如果李桂兰不是我的母亲,那王叔叔……
我立刻拿出手机,拨通王叔叔的号码。
王叔叔接得很快。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我说:“我和李桂兰没有血缘关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王叔叔说:“我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对吗?”
王叔叔没说话。
“你上次说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一字一句地问:“是真的吗?”
电话里只有呼吸声。
“王叔叔,”我说:“我要听实话。”
“晓晓,”王叔叔的声音很轻:“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骗了你。”
他说:“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那你是谁?”
“我是李桂兰的初恋。”
王叔叔说:“但我们没有孩子。当年她怀孕,孩子确实不是我的。她也不知道是谁的。”
“那她为什么……”
“她需要一个理由。”
王叔叔苦笑:“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拿走你的学费、向你要钱的理由。所以,她让我配合她演戏。”
“她说,只要让你相信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就会心软,就会给钱。”
“所以,”我说:“那七万五,也不是你借的?”
“不是。”
王叔叔说:“是她自己拿了。她说,总得有个说法,就说是借给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真行。”
“晓晓,对不起。”
王叔叔哭了:“我真的不想骗你,但她求我,她说她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
我打断他:“所以就可以骗我?就可以毁掉我的人生?”
“别再叫我晓晓。”
我说:“从今天起,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挂掉电话,拉黑了这个号码。
然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林薇回来。
“晓晓!”
她冲过来:“结果怎么样?”
我抬头看着她,突然觉得好累。
“我不是她的女儿。”
林薇愣住了。
“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
林薇抱住我:“没关系,我陪你找。一定会找到的。”
我靠在她肩上,眼泪终于掉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
父亲抱着我,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说:“晓晓,你知道吗?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我说:“爸爸,我会永远是你的女儿吗?”
他说:“当然,永远都是。”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我拿起手机,看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安晓女士,我是宁南市派出所的赵警官。关于您的身世,我们有一些新的发现。您方便的话,请尽快来一趟。”
我回复:“什么发现?”
几分钟后,短信回复:
“我们找到了当年的护士长。”
“她说,当年不是抱错。”
“是有人故意调换了孩子。”
宁南市派出所的会议室里,坐着四个人。
我,张律师,赵警官,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周,今年七十四岁,是当年宁南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长。
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笔直。
眼神清明,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愧疚。
赵警官给我倒了杯水:“安晓女士,这位是周护士长。她主动联系了我们,说有些事必须告诉您。”
我看向周护士长。
她也看着我,眼神复杂。
“孩子,”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对不起你。”
“二十六年了,”周护士长低下头:“这个秘密压在我心里二十六年了。我每天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婴儿的哭声。”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我该早点说出来的。但我害怕,我不敢。”
张律师问:“周护士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护士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二十六年前,十月十七号,晚上九点。”
她慢慢说:“那天我值班。妇产科来了两个产妇,一个是李桂兰,另一个……姓叶,叫叶文静。”
“叶文静?”
我重复这个名字。
周护士长点头:“她是从外地来的,一个人,没有家属陪同。她说她丈夫在国外,赶不回来。她看起来很年轻,很漂亮,但眼神很忧郁。”
“李桂兰先进产房,生了个女儿。叶文静后进去,也生了个女儿。”
“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周护士长顿了顿,继续说:“按照惯例,新生婴儿会被送到婴儿室观察。那天晚上,婴儿室只有我值班。”
“凌晨两点,我例行巡查时,发现李桂兰站在婴儿室门口。”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想看看孩子。”
“我告诉她,婴儿室不能随便进。她说,她就看一眼,马上就出来。”
“我心软了,就让她进去了。”
周护士长的手开始发抖。
“她进去了大约五分钟。出来时,脸色很苍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我没在意。”
“第二天早上,叶文静来抱孩子。她抱起孩子,看了很久,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孩子。’”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她的孩子右手手腕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但这个孩子没有。”
“我赶紧检查,发现这个孩子确实没有胎记。而另一个孩子,也就是李桂兰的女儿,右手手腕上有一块红色胎记。”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重。
“所以,”赵警官问:“是李桂兰调换了孩子?”
周护士长点头,眼泪掉下来:“是的。那天晚上她进去,就是为了换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不敢。”
周护士长捂着脸:“李桂兰威胁我。她说,如果我说出去,她就告我失职,让我丢工作。我当时刚离婚,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不能没有工作。”
“而且……”
她顿了顿:“叶文静后来……”
“后来怎么了?”
周护士长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悲伤。
“叶文静坚持说孩子不是她的,但没有人相信她。大家都觉得她是产后抑郁,产生幻觉了。”
“她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她抱着那个孩子,站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
“然后,她把孩子放在医院的长椅上,走了。”
“走了?”
我愣住。
“对,走了。”
周护士长说:“她把孩子遗弃了。”
“那个孩子……”
“就是李桂兰的女儿。”
周护士长看着我:“也就是,你。”
所以,我不是被抱错的。
我是被调换的。
然后被亲生母亲遗弃的。
“那叶文静呢?”我问,“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周护士长摇头,“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我们也尝试找过,但找不到。”
“那我的亲生父亲……”
“不知道。”周护士长说,“叶文静从没提过。”
我沉默了。
很久,我问:“李桂兰为什么要把我换走?她的亲生女儿呢?”
周护士长说:“李桂兰的亲生女儿,就是被叶文静遗弃的那个孩子。后来被送到孤儿院了。”
“孤儿院?”张律师问,“哪家孤儿院?”
“宁南市福利院。”周护士长说,“我记得,孩子被送去的时候,登记的名字叫‘林悦’。”
林悦。
那个名字又出现了。
李桂兰一直在找的亲生女儿。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林悦在哪里。
她只是不想认。
因为她换走了孩子,然后把别人的孩子养大。
而现在,她想找回亲生女儿,是因为她发现,养大的孩子不听话,不给她钱。
所以,她要找回那个“好控制”的亲生女儿。
多么讽刺。
“周护士长,”赵警官问,“这些情况,你都告诉李桂兰了吗?”
“没有。”周护士长摇头,“我一直不敢说。直到前几天,我听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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