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东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碎了。
这是1856年9月2日，南京城，或者说天京，还在沉睡，只有秦淮河的水在黑暗中无声地涨。
府里头，歌舞宴乐的余温还没散干净，府外头，北王韦昌辉带来的三千兵甲，已经把这里围得像个铁桶。
他们的刀，在雨里泛着幽光。
门被撞开的声音，混在雷声里，没几个人听见。
府里的主人，东王杨秀清，那个靠着“天父上身”就能让几十万大军听令的男人，那个眼睛不识一个字却能把帝国的战略地图刻在心里的男人，正睡得深沉。
等他惊醒时，看到的不是第二天的太阳，而是砍向脖子的刀。
这一夜，秦淮河不流青波，流的是血，从东王府里涌出来的两万多条人命的血。
这事，后来叫“天京事变”。
但砍掉的，不只是一个叫杨秀清的人的脑袋，也不只是一场农民起义的黄金时代。
跟着他一起埋进土里的，是一套差点让整个大清国，甚至是中国往后一百年历史都得换个走法的方案。
这个故事得从广西的深山里说起，从一个烧木炭的窑子里说起。
杨秀清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底层人，客家人，饭都吃不饱。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撑起太平天国这个摊子的，不是那个自称上帝次子的天王洪秀全，而是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的烧炭工。
1853年，太平军打下南京，洪秀全穿上龙袍，住进天王府，忙着给自己选妃子，颁布那些听起来很美好但根本没法实行的《天朝田亩制度》。
而真正让这台战争机器转起来的，是杨秀清。
他身上有股劲，一半是神棍，一半是天才。
他最拿手的本事，是“天父下凡”。
眼睛一闭，浑身一抖，声音就变了，说出来的话就是上帝的旨意。
刚开始在广西金田村起事的时候，人心不稳，大家都是提着脑袋干，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
杨秀清就用这招，把松散的队伍拧成了一股绳。
谁不听话，他不用自己开口，直接让“天父”来教训。
连天王洪秀全都得跪下听着。
这招看起来很玄乎，但非常管用，在那个年代，这就是最顶级的思想控制术。
可你要是只把他当个神棍，那就看走眼了。
一转过身，处理起正经事，他比谁都实在。
他搞出来的《行军总要》，那纪律严得吓人。
军队打仗，不准抢老百姓的东西，不准奸淫妇女，抓到就是砍头。
就靠这个，太平军早期才能一路势如破竹，老百姓觉得他们跟那些烧杀抢掠的清兵不一样，是“仁义之师”。
洪秀全那个“有田同耕，有饭同食”的理想，杨秀清心里门儿清，这玩意儿行不通。
所以他悄悄地把这套制度给架空了，在安徽这些打下来的地方，他推行的政策是“照旧交粮纳税”。
意思就是，地主还是地主，农民还是农民，该怎么交租就怎么交，只不过现在是交给天国。
这法子虽然不革命，但能让地方迅速稳定下来，后方的粮食和税收也就有了保障。
打仗，说到底打的就是后勤。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对付洋人的那套。
1854年，英国公使包令坐着军舰来到天京，想摸摸太平天国的底。
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见到洋人基本都矮半截。
包令摆出一副宗教导师的架子，想跟他们谈谈上帝。
没想到杨秀清借着“天父”的口，直接把问题怼了回去：“你们英国人也信上帝，那上帝的子民都是兄弟。
你们为什么要把鸦片这种毒物卖给自己的中国兄弟？”
一句话把包令问住了。
接着，杨秀清开出了条件：你们西方国家要是能保持中立，卖给我们洋枪洋炮，帮我们造军舰，那长江的贸易就对你们开放，关税好商量。
这种用主权换技术、用市场换支持的思路，比几十年后李鸿章他们搞的洋务运动，要早得多，也主动得多。
一个没读过书的山里人，脑子里却装着一整套治国、治军、搞外交的章法。
在他的操盘下，太平天国从广西的一帮乌合之众，变成了占据半壁江山、让咸丰皇帝睡不着觉的心腹大患。
1856年，是杨秀清人生的最高光时刻。
湘军把天京围得跟铁桶一样，三年了，城里都快断粮了。
杨秀清坐镇城中，一道道命令发出去，调动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几路大军，发动了一场教科书式的反击战。
先是佯攻，调动敌人，然后集中主力，一个猛子扎过去，就把围城的清军江南大营给捅穿了。
清军统帅向荣兵败自杀，湘军水师主力被歼，整个长江中下游，几乎成了太平军的内河。
北京城里的咸丰皇帝听到消息，吓得跟大臣商量要不要迁都去热河。
这个时候的杨秀清，权力大到了没边。
他出门坐的轿子，要五十六个人抬，上面雕龙画凤，跟皇帝的没两样。
他府里的金银财宝堆成了山。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请天父下凡”，动不动就以神的名义，把其他王爷，甚至天王洪秀全本人，按在地上打板子。
权力的滋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
最后，他走出了最昏的一步棋。
他借着“天父下凡”，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
在中国，“万岁”这个词，只能有一个人用。
他想用自己创造出来的神权，去压倒洪秀全的皇权。
他忘了，太平天国这个摊子，不管谁在实际操盘，名义上的老板只有一个，就是天王洪秀全。
这个偶像要是倒了，整个体系就塌了。
他可以当没有名分的皇帝，但他不能要这个名分。
这一下，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洪秀全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致命威胁。
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这些人，平时受够了杨秀清的气，早就憋着一肚子火。
连战功赫赫的翼王石达开，也被他猜忌和排挤。
一根根引线，全都埋好了，就等一个火星。
天京事变那场屠杀，砍掉的不仅是杨秀清和他的部下。
根据后来清军截获的情报和一些幸存者的回忆，杨秀清在死前，正在秘密推进两件大事，这两件事要是干成了，历史可能真的要改写。
第一件，是打造一支装备了最新式西洋火器的部队。
他已经派人去上海，秘密联系洋商，准备采购上千支洋枪和几十门新式火炮。
他的计划是，打破江南大营的包围后，立刻兵分三路。
石达开带兵向西，彻底控制住湖北、江西这两个产粮区。
韦昌辉守住安庆，卡住长江的脖子。
最关键的一步，是让悍将秦日纲，带着这支全新的洋枪部队，顺着长江一路向东，拿下富得流油的苏州和杭州。
这一招要是成功了，清政府的漕运生命线就彻底断了，江南的钱袋子就归了太平天国。
有了钱，就能买更多的洋枪洋炮，甚至自己开兵工厂。
有意思的是，杨秀清死后四年，他的死对头曾国藩在安庆办起了军械所，走的几乎就是杨秀清没走完的路。
第二件，是绕开清政府，直接跟洋人谈关税。
当时上海海关的控制权，实际上已经落到了洋人手里，一年的税收就有三百万两白银。
杨秀清的算盘是，派人去上海，跟英法美等国直接谈判，大家一起分这笔钱。
他想用经济利益，把这些西方列强拉到自己这边，就算不能让他们帮忙打仗，至少也能让他们保持中立，别去帮清政府。
这在当时，简直是异想天开，但又精准地切中了要害。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农民起义了，这是一个政权在尝试融入当时的世界格局。
一个搞军事现代化，一个搞经济和外交自主权。
这两步棋，一步是“硬件”，一步是“软件”，环环相扣。
杨秀清这个烧炭工，正准备把太平天国从一个靠着宗教狂热打天下的旧式农民政权，升级成一个有近代国家样子的新政权。
但是，那场大雨和屠杀，把这一切都冲得干干净净。
杨秀清一死，太平天国最能打、最能管事的一批人，在接下来几个月的内斗里，死得死，跑得跑。
韦昌辉杀红了眼，滥杀无辜，最后自己也被杀了。
石达开一看这烂摊子，心灰意冷，带着最精锐的部队负气出走。
天国的大脑和拳头，一夜之间都没了。
缓过气来的曾国藩，带着他的湘军卷土重来。
很多年后，忠王李秀成被俘，在牢里写自述，还念叨着：“东王在时，我军节节胜利…
东王一死，军政皆非，我军处处被动。”
据说，在杨秀清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画的世界地图，歪歪扭扭的，上面标着他听说的那些国家，什么伦敦、巴黎。
被杀的那天晚上，溅起来的血，正好洒在了地图上长江入海口的位置。
那里，是他原本计划让天国走向世界的地方。
杨秀清死后八年，天京城破，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彻底覆灭。
又过了几年，清政府开始搞起了洋务运动，建兵工厂，买军舰，做着杨秀清当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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