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雪纪

赵安生

窗棂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雪正下得紧。我这才恍然——今日竟是乙巳年的尽头了。这天水的雪,到底与别处不同。没有北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泼辣,也不似江南“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局促。它是细密的,匀匀的,带着陇东南特有的、温吞的耐心,仿佛知道这场岁末的告别,该是从容的,不宜匆忙。雪粒子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的网,网住了铅灰色的天穹。落在地上,竟没有什么声响,只默默地将青瓦、街石、枯枝,都敷上了一层洁净的、茸茸的灰白。世界的轮廓顿时柔和了,复杂了,成了一幅正在晕染的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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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静,是诱人走出去的。踩着天水古城巷子里微润的青石板,脚下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像是大地在雪被下的呼吸。不觉已到伏羲庙前。赫色的庙墙吸饱了雪意,颜色愈发深沉庄重,仿佛一块在时光里浸了千年的古玉。檐角的脊兽托着一点积雪,静默地蹲踞着,守着这亘古的岑寂。倒是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打破了这静。她跷着脚,伸出一根手指,怯怯地去点那悬着的冰溜子。指尖刚触到寒意,便“呀”地一声缩回来,忙不迭地送到嘴边呵气,随即又为自己这小小的冒险“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亮晶晶的,撞在冻住了的空气里,碎成更清脆的珠子,滚了一地。这鲜活的生气,与庙宇的苍古,与漫天的素白,竟交融得这般妥帖。恍然觉得,千年岁月在此地,原是可以折叠的;先民眼中最初的雪,与孩童此刻见到的,许是同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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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某种冥冥的牵引,我走到了藉河边。河水是不冻的,只是颜色变作了沉郁的墨绿,缓缓地、心事重重地向东流去。雪花一触到水面,倏地就不见了,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激起,仿佛被这河深邃的沉默吞吃了。对岸的屋舍、更远处的山影,都淡成了宣纸上洇开的墨痕,融化在无边的白里。天地此刻简化到了极致,只剩两种颜色:流水的幽绿,与积雪的虚空。人立在这巨大的虚空里,也觉得自己轻了,薄了,快要化进这无边的静里,思绪飘忽着,无所依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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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空”,却又满满地涨着记忆。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在秦州乡下,一个叫李子园的地方,也逢着这样的岁暮雪天。外祖母总是在这最后一天的黄昏,将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说是“扫除晦气,迎接新年”。唯独院角那棵老李子树下的雪,她是不扫的。总要留一片完整的白,覆在虬曲乌黑的枝干上。她拢着手,仰脸看一会儿,轻声说:“好啊,瑞雪兆丰年。”那个“瑞”字,从她没了几颗牙的嘴里说出来,软和、温润,混着灶房里蒸年糕的甜糯香气,飘散在清冽的空气里。那时的我,只顾在雪地上疯跑,留下一串歪斜的、小小的脚印,哪里懂得“岁暮”二字,竟藏着那样多无声的、关于逝去的叹息。如今,老屋、李子树、那温软的乡音,都已被时光这场更大的雪,深深掩埋,再也寻不见了。唯有眼前藉河上的雪,依旧这般落着,无声无息,将过往与当下连成一片白茫茫的、走不出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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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怔忡间,一阵钟声从古城深处沉沉地传来。“嗡——嗡——”,穿过厚厚的雪幕,声音显得滞重而苍凉,不紧不慢,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四下里反倒更静了,静得能听见雪落肩头的微响。我忽然明白,这钟声不为宣告什么开始,只为稳稳地、庄严地,为一段流走的光阴送行。一年的纷扰、得失、悲欢,此刻都被这弥天的雪与浑厚的钟声,洗涤得只剩下一片素净的、辽远的白。时间仿佛也凝住了,结晶成这漫天飞舞的、玲珑的六出冰花,缓缓飘坠,让你可以看清每一片独特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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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雪下得愈发紧了。路灯早已亮起,一团团晕黄的光,将雪花照得通体金黄,在光柱里急急地、迷乱地舞着,像无数奔赴光明的飞蛾。而光晕之外,夜色是沉酣的墨蓝。在这明与暗的交界,雪花的身影最是迷离,仿佛带着某种决绝的美丽,投身温暖,旋即消逝。我长长的影子,淡黑地印在雪地上,随着脚步微微颤动,是我这岁末独行唯一的、沉默的伴。

推开家门,暖意伴着茶香扑面而来。窗玻璃上凝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汽。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年”字。笔迹还未成型,便已模糊了,化作几道蜿蜒的水痕,缓缓流下,像一声来不及叹息的泪。

窗外,夜正深沉。雪,还在执着地落着,要将这人间所有的色彩与声响,都温柔地、彻底地,漂成一片无始无终的白。

案头那杯出门前沏的茶,早已凉透,静默如时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