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冬,楚州城头的雪,是刘光世此生见过最大的。

风裹着雪粒子,砸在铁甲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哭泣。他按着垛口,手指冻得发僵,却不敢松手——一松手,这具四十一岁的躯体恐怕就会瘫软下去。城下,金将完颜昌的大纛在风雪中翻卷,如一只黑色的巨鹰,随时要扑下来啄食这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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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撤吧。”亲信郦琼第三次劝谏,声音压得很低,“咱们只有八千疲卒,金兵五万铁骑。楚州守不住的。”

刘光世没应声。他盯着城下金营连绵的灯火,那些灯火在雪幕中晕开,变成模糊的光团,像极了二十年前在延安老家,正月十五的河灯。那时他十六岁,父亲刘延庆还是西军大将,带他巡边。父子夜宿无定河边,篝火旁,父亲烤着羊腿说:“光世,为将者最重什么?”

“勇猛?”他记得自己这样答。

父亲摇头,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了个字:生。

“不是贪生,是让麾下儿郎能活着回家。”父亲指着对岸黑黢黢的山影,“那边是西夏,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仗要打,但要知道为什么打。”

那时他不懂。现在好像懂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太尉!”斥候连滚爬爬上城,“金兵分兵了!完颜昌亲率两万骑,绕过楚州,直奔扬州!”

满城皆惊。扬州是行在,高宗皇帝在那里。

郦琼急道:“太尉,咱们若在此死守,扬州有失,那可是...”

灭族之罪。后半句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刘光世闭上眼。雪落在睫毛上,很快化成水,像泪。他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他奉命守淮西。金兵来时,他退了——不是溃退,是有序撤退,保全了大半兵力。可朝中言官不依不饶,弹劾他“畏敌如虎”。要不是父亲旧部力保,他早被夺职问罪。

“传令,”他睁开眼,声音出奇平静,“开城门,全军出击。”

“什么?”郦琼以为自己听错了,“出击?八千对五万?”

“不是五万,是留在城下的三万。”刘光世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磨损的铠甲,“完颜昌带走两万精骑,剩下多是步卒和辎重。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可这是送死...”

“是送死。”刘光世居然笑了,笑得苍凉,“但死在这里,比死在扬州好。郦琼,你带五百人,护着城中百姓从南门走。我若败了,你们继续往南。”

“太尉!”

“这是军令。”刘光世按刀下城,忽又停步,回头,“若见到我父亲旧部...告诉他们,刘光世没给西军丢人。”

城门在风雪中缓缓打开。

八千宋军鱼贯而出,在雪地上列阵。对面金兵显然没料到宋军敢出城,一时骚动。

刘光世骑马立于阵前,看着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有人眼神恐惧,有人麻木,也有人视死如归。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疼。

“儿郎们!”他的声音在风雪中传得很远,“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

寂静。只有风啸。

“我怕死,更怕你们死。”他继续道,“但我更怕,咱们的子孙后代,将来提起建炎三年,会说——那年金兵南下,楚州守军望风而逃。”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今天,咱们不逃!不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了那些已经逃无可逃的百姓!告诉金狗——汉家儿郎的血,还没流干!”

“杀!”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然后八千个喉咙同时嘶吼:“杀!杀!杀!”

声浪压过了风雪。

那一战,从正午打到黄昏。刘光世身先士卒,左冲右突,连斩七名金将。他的战术很简单:不求胜,只求拖。用血肉之躯,拖住这三万金兵,给扬州争取时间。

太阳西斜时,他中箭落马。亲兵拼死抢回,抬上城头。他挣扎起身,扶着垛口望去——雪地上尸横遍野,八千宋军还剩不到三千,但金兵始终未能突破防线。

“太尉,咱们...守住了?”郦琼满脸血污,左耳没了,伤口冻成了紫黑色。

刘光世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血落在雪上,红得刺眼。

“百姓...走了么?”

“走了,都出南门了。”

他点点头,缓缓坐下。视线开始模糊,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厮杀声,是丝竹声,是笑声,是很多年前在东京汴梁,他和一群将门子弟在樊楼饮酒,歌伎弹着琵琶唱:“少年不识愁滋味...”

那时多好啊。金兵还没来,天下好像永远太平。

“父亲...”他喃喃,“您说的‘生’,儿子好像...做不到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见城下金营突然大乱。一支骑兵如利剑切入敌阵,旗帜上隐约是个“韩”字。

韩世忠来了。

刘光世在病榻上躺了两个月。箭伤加上冻伤,差点要了他的命。醒来时,已在扬州行宫偏殿。

内侍传旨:加检校太保、殿前都指挥使,封荣国公。

他接旨谢恩,脸上无喜无悲。

郦琼私下愤愤:“太尉差点战死楚州,就换来这些虚衔?”

“够了。”刘光世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八千兄弟,只回来一千二。这些虚衔...是用他们的命换的。”

伤愈后,他变了。

不再主动请战,遇金兵常“持重”不进。朝中议论又起,说他“畏敌”旧病复发。只有郦琼知道,夜深人静时,太尉常对着楚州方向发呆,手中摩挲着一块从阵亡士卒身上找到的家书木牍,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儿不孝,不能再侍奉母亲。”

绍兴四年,淮西军变。

部将王德不服节制,率部哗变。朝廷命刘光世平叛。他按兵不动,上书:“王德虽叛,其部多是被裹挟的百姓。若进剿,玉石俱焚。”

秦桧在朝中冷笑:“刘太尉这是又要‘持重’了。”

最后是岳飞率岳家军平叛。事后庆功宴上,岳飞敬酒:“刘太尉爱兵如子,飞钦佩。”

刘光世饮尽杯中酒,低声道:“鹏举,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打?”

岳飞看着他。

“因为我算过。”刘光世声音更低了,“打王德,咱们赢定了。但要死至少三千人。三千个父亲、儿子、丈夫...他们本可以不死的。”

岳飞沉默良久,说:“可有些仗,不得不打。”

“我知道。”刘光世苦笑,“所以我佩服你。我不行,我狠不下这个心。”

宴罢,他独自回府。路过军营,听见里面传来笑声——士卒在赌钱。他驻马听了会儿,忽然对亲兵说:“去,拿我的俸银,赏今晚当值的弟兄。让他们...高兴高兴。”

亲兵愕然:“太尉,这...”

“去吧。”他挥挥手,“活着不容易,能笑就多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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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七年,他上表请辞兵权。高宗再三挽留,他跪地不起:“臣老矣,且多病,恐误国事。”

其实他才五十一岁,比韩世忠还小两岁。

罢兵权后,他隐居临安西湖边。宅子不大,三进院落,种满梅花。冬日雪后,他常独坐庭中,看梅看雪,一看就是半天。

有旧部来访,说起前线战事:岳飞郾城大捷,韩世忠黄天荡阻敌...他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却从不评论。

只有一次,郦琼醉酒来哭:“太尉,咱们西军出来的,就剩您和韩王爷了。韩王爷还在战,您却...”

刘光世给老部下斟茶:“老郦,你说打仗是为了什么?”

“收复中原,迎还二圣...”

“那是大义。”刘光世摇头,“我问的是小的,对你个人来说。”

郦琼愣住。

“对我来说,”刘光世望向庭中积雪,“就是让像你这样的人,能活着回家,抱孙子,养老。”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失败了。楚州那八千弟兄,我只带回来一千二。后面的仗...我打怕了。”

郦琼大哭而去。

绍兴十二年,岳飞死讯传来。刘光世正在赏梅,手中茶盏突然落地,碎成几片。

他默默蹲下,一片一片捡。瓷片割破手指,血滴在雪上,像极了楚州城头那口血。

从此,他闭门谢客。连韩世忠来访,也只隔着门说:“韩兄,我病了,不便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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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在门外站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光世,你心死了么?”

门内无声。

晚年,他迷上抄经。不是佛经,是《孙子兵法》。一遍又一遍,抄到纸破墨尽。某日抄到“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突然停笔,老泪纵横。

原来父亲当年说的“生”,是这个意思。

绍兴二十二年冬,刘光世病重。临终前,命人取来一个铁匣。匣中无金银,只有一叠泛黄的名册——楚州之战阵亡将士名录,共六千八百零三人,每人都记着籍贯、年龄,有的还有简短遗言。

“把这个...和我一起葬了。”他气息微弱,“我愧对他们...”

“太尉可有遗奏?”

他摇头,望向窗外。又下雪了,和楚州那场雪一样大。

“告诉陛下...”他最后说,“刘光世这一生...不是良将...但...没让部下白死过...”

手垂下,落在名册上,正好盖住一个名字:李二狗,延安人,十九岁,遗言:“娘,儿不疼。”

年六十四。

讣闻至朝,追赠太师,谥“武僖”。有言官私下议:“‘僖’字非美谥,盖因其畏战。”

韩世忠闻之,怒斥:“你们懂个屁!楚州城下八千对五万时,你们在哪儿?”

而西湖边的老宅,梅花依旧年年开。只是再没人见过那个独坐庭中、畏雪如虎的老将军。

很多年后,有说书人讲《中兴四将传》,说到刘光世,总是一笔带过:“其余畏战,不足道也。”

只有少数老兵还记得,那年楚州大雪,有个将军站在城头,对八千将士说:“今天,咱们不逃。”

他确实没逃。只是后来的岁月里,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守护那些还能守护的生命——哪怕背负千古骂名。

雪年年落下,覆盖一切。覆盖英勇,覆盖怯懦,覆盖那些在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复杂而真实的人性。而历史的长河,终究会淘尽沙砾,留下属于每个人的、独特的回响。

刘光世的回响,或许不在史书的褒贬里,而在那六千八百零三个名字曾经存在过的温度中。那些温度,曾真实地温暖过一个将军在无数雪夜的、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