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本质上是这个国家上上下下习惯性地“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危机缓解,“全能政府”的国家主义信仰就会卷土重来,直至下一场危机爆发。
撰文丨关不羽
新年伊始,阿根廷总统哈维尔·米莱发表了电视讲话。他说道:“一年前,有人说我们维持不了1个月,如今我们已经干了12个月。”这是大实话。
一年前,米莱挥舞着电锯赢得竞选时,被称为“疯子”,他的改革方案被视为疯狂的“休克疗法”。其实,没有什么可“休克”的,因为那时的阿根廷经济已经“脑死亡”。
01
2023年1月13日, 阿根廷政府统计部门公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该国的通货膨胀率为94.8%。阿根廷央行对此采取了“积极”的应对措施——把基准利率提高到75%,以及印更多的钞票供政府挥霍。
2023年阿根廷继续“超级通胀”,物价飞涨,民不聊生。1升牛奶的价格累计上涨了320%,食用油价格上涨456%,食糖价格上涨490%。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主要来源是黑市,黑市流通的是美元——谁愿意接受暴跌的阿根廷比索?
恶性通胀到了这个程度,统计数据已经失去了意义。阿根廷政府官方统计的通胀率是98.4%,在真实的物价表现面前,就是个笑话。阿根廷央行把基准利率提升至匪夷所思的134%,与其说是货币政策,不如说是行为艺术。
所以,米莱在竞选时放言“取消央行”、“货币美元化”,阿根廷人并不觉得疯狂——阿根廷央行实际上已经瘫痪,阿根廷比索早已丧失了流通和计价功能,名存实亡。哈维尔·米莱不过是指出了“国王没穿衣服”的耿直boy罢了。
比恶性通胀更疯狂的是外债。2023年阿根廷的外债总额高达4625亿美元,而外汇储备只有区区309亿美元。阿根廷政府穷得只剩债,债务违约已成定局。
阿根廷政府是全球知名的“老赖”,百年间留下了9次债务违约记录,本世纪就折腾过3次,分别是2001年、2014年和2020年。其中,2001年那次影响最大,引发全球围观。
所以,这次重蹈覆辙算不上大新闻。但是,这次的“发病周期”之短、“病情”之严重,还是让人大跌眼镜。4000多亿美元的外债总额,是2001年的3倍。阿根廷政府的信用碎了一地。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2019年上任的费尔南德斯总统是资深经济官僚。早在上世纪90年代,费尔南德斯就进入了经济部,还在2003年出任总理,收拾2001年债务危机的烂摊子。2018年阿根廷经济再次走到危机边缘时,选民期待这位“救火队员”力挽狂澜,结果等来了更惨烈的火场。
疯狂的是米莱,还是寻求连任的费尔南德斯?
02
费尔南德斯是1982年军政府倒台后的阿根廷第十任民选总统,也是第七位入主玫瑰宫的“正义党”人。不知何故,国内很多报道都强调阿根廷的政坛不稳、左右交替执政。可是,正义党牢牢把持阿根廷政局将近40年。历任党魁都是“庇隆主义”的忠实信徒,谈何“左右交替”?
一定要给“庇隆主义”贴个标签,不是“左右”,而是彻头彻尾的国家主义。世界上最不应该走向国家主义的国家,却被国家主义者玩弄于股掌之间长达大半个世纪,终于把这个国家折腾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1895年,“庇隆主义”的创始人胡安·庇隆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族庄园。他的父亲是意大利移民的后裔,他的母亲是印第安土著和西班牙人的混血,融合两大族裔血缘的庇隆非常“阿根廷”。
此时的阿根廷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殖民时代宗主国西班牙糟糕的治理,和1810年独立后的内战外战、政局动荡,都没能阻止这个天赋异禀的国家走向繁荣。
阿根廷的“第一桶金”,是潘帕斯草原。“潘帕斯草原”是印第安语,意即“没有树木的草原”,地形开阔,遍布肥沃的红化黑土。降雨量500毫米以上的“湿潘帕斯”是优质的天然农场,几乎不需要费力开垦——阿根廷人说“从巴塔哥尼亚高原犁到安第斯山脉都不会撞到一块石头”。降雨量在500毫米以下的“干潘帕斯”则是畜牧业的天堂,遍布牛群。
阿根廷的“第二桶金”是丰富的矿产。安第斯山脉埋藏着金银和绵延千里的铜矿,和从未探明储量的铅、锌、铁矿。还有遍布诸省的石油天然气,以及占全球储量22%的“锂三角”。这些矿产“队形整齐”地完美契合大航海时代至今的工业迭代。
受到上天眷顾的阿根廷,立国伊始就叠加了全球十大农牧业国、十大矿产国的双重Buff。凭借着“老天爷赏饭吃”的经济天赋,阿根廷躺赢在起跑线上。
阿根廷的地缘政治环境同样令人羡慕。与原宗主国西班牙的决裂,让阿根廷先后搭上了英美的大船。大英帝国庞大的海外市场,向阿根廷的牛肉、小麦和矿产敞开大门。
富裕的阿根廷人活成了欧洲人心目中的“邻居家的小孩”,甚至有了“他像阿根廷人那样富裕”的谚语。浓浓的羡慕之情不止停留在口头,而是落实到了行动。
整个19世纪,欧洲人迁居阿根廷蔚然成风。最高潮时每年为阿根廷带来150万的欧洲移民,迅速填补了这个国家唯一的经济短板——人口太少。
阿根廷19世纪的经济成就归功于勤劳朴实的阿根廷人,精明能干的农场主、勇敢无畏的牛仔是这个国家的脊梁。非得说政府的贡献,那就是添乱的能力有限,所以没怎么添乱。
殖民地时代西班牙人漫不经心的治理,留下了两份政治遗产——松散邦联制和影响力有限、规模不大的政治精英阶层。继承这份遗产的阿根廷立国百年,也没有建立起一个强势的中央政府。
当然,即便汲取能力有限,也不能阻止政客和将军们的野心勃勃。富庶的内陆农牧业区和沿海地区之间的天然矛盾,为权力追逐者提供了政争的舞台。与周边前殖民地国家之间模糊的边界,还给了他们耍刀弄枪的表演机会。
内战、外战打打停停,烈度不大、频率不低,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满足了政治精英们的表演欲。让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无心也无力他顾。
在辽阔的潘帕斯草原辛勤劳作的“乡下人”,对“城里人的大事”提不起多大兴趣,也不指望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帮助”。政治精英和国民大众各过各的,各取所需、互不打扰。
直到20世纪的曙光降临,打破了这个“天选之国”的平静。胡安·庇隆,将会成为那条毁灭伊甸园的毒蛇。
03
1911年,胡安·庇隆进入了阿根廷陆军学院。和阿根廷其他政治精英一样,军队的上层是注重血缘关系的封闭小圈子。庇隆的家族背景算不上一流,勉强算是精英圈的外围。他进入军界,是靠担任军官的叔父,这是打开通向权力核心的一条窄缝。
虽说阿根廷的国防安全威胁只是和邻国之间那点鸡零狗碎的边界争议,但军队的政治影响力依然无可匹敌。因为,没有强势政府的阿根廷,军队是这个国家组织化程度最高、动员力最强的政治力量。
胡安·庇隆没有傲人的家族背景,却有卓越的天资。尤其是他的语言天赋,无论是学习外语,还是赢得芳心,抑或是煽动人心,都极为出众。天资加勤奋,让他的“军旅生涯”如鱼得水。
1938年,已经成为上校的胡安·庇隆出任阿根廷驻意大利武官的要职。庇隆在意大利任职仅两年有余,但是这段短暂的职业经历对他的意义非凡。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传统精英高度“欧化”,欧陆镀金的经历、“欧洲制造”的意识形态印记是重要的身份标签。更重要的是,庇隆在意大利找到了思想的灵感源泉——纳粹主义。
他的庇隆主义继承了纳粹主义的“精华”。庇隆对此毫不讳言。
庇隆主义的核心教义是:意识形态上,既反对英美式的“资本主义”,也反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自称是“第三条道路”。
在国家体制上,主张建立中央集权的全能政府,全面接管公共领域,建立庞大的社会福利体系。
在经济政策上,形式上保留“私有制”,强制推行国有化、工业化,和排斥外资、管制进出口贸易的贸易保护主义。
庇隆称自己的思想是“正义主义”,世人称之为“庇隆主义”。这套和阿根廷国情格格不入的“思想蓝图”,却因为两次世界大战的风云际会,最终成了这个国家挥之不去的梦魇。
04
外向型农业为立国之本的阿根廷,却因两次世界大战强行打开了工业化的路径。
第一次世界大战,为阿根廷带了庞大的红利。大战初期的全球运输体系混乱,让阿根廷一度陷入了经济衰退,甚至引发了国内的政治动荡。但是,随着战争进入下半场,阿根廷的经济情况迅速好转,好到难以想象。
欧陆的大战占用了大量青壮劳力,农业生产力不足,阿根廷的出口农产品在海外市场更受欢迎了。尤其是当时阿根廷的传统盟友大英帝国,开启“买买买”模式,豪横地买断了90%的阿根廷出口牛肉。
外需供不应求,价格水涨船高。阿根廷狠狠地发了几年战争财。急剧增长的收入从农业系统溢出,流入了进口商品减少催生的工业部门。沿海地区的工业化加速。阿根廷一派百业兴旺的繁荣景象。
但是,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全球经济重回正轨。阿根廷出口收入下降,并不成熟的新兴工业部门也要重新面对进口商品的竞争压力。内地农业区和沿海工业区之间的矛盾、城市工业的劳资矛盾,再次激化。引发了十年的政治动荡。
1930年,阿根廷经济陷入经济萧条,社会矛盾激,最终以军方发起政变,建立军事寡头政权收场。
第二次世界大战,再次为阿根廷带来了巨大的战争红利,再次经历战后萧条、军队掌权的乱局。只不过这一回最终夺取政权的,不是老派的普鲁士风格的军队传统精英,而是从精英边缘一路逆袭的庇隆上校。
凭借着两次世界大战积累的庞大财富,1946年上台的庇隆总统有了大展拳脚的底气。虽然他并不赞成苏联的社会主义,但是他的第一个任期推行的政策极具苏联风格。
上台之后,他立刻拿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这一计划的核心是抑农重工,强力推进工业化。通过管控农产品价格、提高税收、管制出口,削弱农牧业,补贴工业。
这番操作强行把农业区的“富余劳动力”导入城市。孱弱的工业部门无法吸纳急剧增长的城市人口,庇隆就建立庞大的福利系统提供“社会保障”。高标准的法定工资,支持工会,把“工业人口”转化为自己票仓。还积极收购外企,迅速建立起庞大的国有资产。
庇隆第一个总统任期,是如此慷慨、高效。大规模补贴的加持下,5年间阿根廷增加了5万工业企业,进口12万套工业设备,号称建成了“全面的工业体系”;还打造了一套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
阿根廷的政府规模因此急剧扩张,布宜诺斯艾利斯涌现了大量的新贵。
然而,海市蜃楼般的经济奇迹也只维持了5年。
庇隆第二个总统任期,成了一场灾难。5万家工业企业,绝大部分都是5—15人的作坊。这些赶鸭子上架的企业之所以被建立,只是为了获得政府补贴,却没有真正的经济效益。
政府补贴大规模采购的工业设备,质次价高,大半无用。收归国有的外国企业因缺乏技术人才和良好管理,无法正常经营。方兴未艾的石油工业因此陷入停滞倒退,甚至连电力部门也运转艰难。
两场世界大战积累的家底被挥霍一空,被严重削弱的农业部门挤不出足够的“乳汁”,甚至连激增的城市人口都养不活。阿根廷出现了诡异的一幕——顶级农业大国、资源大国出现了食物短缺、缺油少电的极度匮乏场景。
财政崩溃,庇隆无法继续慷慨,他的政权也就到头了。最终,连他精心培育的票仓工会也背叛了他,因为庇隆拒绝了工会涨工资的要求,他的国库里确实没钱了。1955年,军队再次发动政变,庇隆流亡国外。阿根廷结束了“庇隆主义”的庇隆政权。
庇隆亲自操刀“庇隆主义”就此结束。这次失败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庇隆本人1973年重登总统宝座短暂执政后,也没有大搞“庇隆主义”。
可是,即便庇隆本人都不再是“庇隆主义者”,却依然拥有大量的追随者。他创立的“正义党”还是可以挥舞着这套乌托邦蓝图,以“庇隆主义”的继承者身份,执掌政权数十载。一次又一次地把阿根廷经济搞崩溃。
05
“庇隆主义”的魔力之源,早已不是“高福利”大饼的“分配正义”,而是“大政府”体制豢养的庞大利益集团。
阿根廷人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庇隆主义”的失败,对“高福利大饼”的真相早已了然。
所谓的“分配正义”,早已成了笑话。但是,进入“体制”能够获得的好处是实打实的——不仅是直接分配的合法收入,还有大量的灰色收入。政府管制的范围越多,体制就越庞大,进入体制的机会就越多。或依靠裙带关系,或以选票换门票,或用高学历敲开体制大门,“铁饭碗”的机会总是可以期待的。
所以,阿根廷人多年以来放任政府漫无边际地扩张,直到这个荒唐的游戏难以为继。
因此,米莱上台后大规模削减公共支出,降低福利保障性支出,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冲击。这在外人看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阿根廷人却安之若素、听之任之。因为,即便是最愚笨的阿根廷人,也明白货币正在变成废纸时,那些纸面上的“保障”已经没有实际意义。
其实,米莱并不是第一个大刀阔斧砍公共支出、降福利的阿根廷总统。阿根廷每一次经济危机后,都会有这样的“减支”动作。1989—1999年执政的正义党总统梅内姆就这样做过,2003年担任总理的费尔南德斯本人也是这样收拾债务危机的残局。
但是,历任阿根廷政府,包括那些自称“反庇隆主义”的政客,从来没有对臃肿的政府体制真正动过手术刀。只要危机缓解,就不遗余力地扩大政府规模。“全能政府”的超级利维坦,才是“庇隆主义”真正的遗产。
所以,米莱真正的“疯狂”是把“电锯”挥向了政府机构。
执政一年,他把政府的部级机构从18个降为8个,取消了近100个国务秘书处和副国务秘书处,还关闭了200多个职能重叠和陈旧的地区级机构。解雇了37000名政府雇员。其中大量是“体育性别政策对策局”之类不知所谓的职能部门。几乎没有阿根廷人听说过这些部门,也不知道这些部门为何存在。
米莱誓言,2025年将会进行真正的“电锯改革”,是触及病根的大手术。成败难言。阿根廷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本质上是这个国家上上下下习惯性地“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危机缓解,“全能政府”的国家主义信仰就会卷土重来,直至下一场危机爆发。
是重蹈覆辙,还是回归正常的经济逻辑,这不是米莱的选择,而是阿根廷人的选择——选择自己配得上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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