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冬,汴梁南薰门外,张俊看着自己颤抖的手。
手上有血,刚从一个金兵颈间喷出的,温的。可他感觉冷,刺骨的冷——不是因为城头的风雪,是因为心里某个地方塌了。十天前,他还在西军当营指挥使,管着五百人,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让兄弟们吃饱。现在,他是残兵败将里的一个队头,领着七十三个饿得眼绿的人,守在汴梁这座快要沉没的巨船上。
“张队头,箭没了。”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兵跑过来,声音发颤,“金狗...又要上来了。”
张俊望向城外。金兵如黑潮涌动,云梯、鹅车、洞屋,像一头头狰狞的巨兽爬向城墙。而城头守军稀疏,箭垛后的人影寥寥。
“拆房子。”他声音嘶哑,“梁、椽子、砖头,能扔的都扔下去。”
“可那是民房...”
“城破了,什么都没了。”张俊拔出缺了口的刀,“去!”
小兵咬牙转身。张俊忽然叫住他:“你多大了?”
“十七...虚岁十八。”
“叫什么?”
“李狗儿...俺娘说贱名好养活。”
张俊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最后的口粮,塞给少年:“活着回去,给你娘说,狗儿这名字不好听,改一个。”
少年愣住,眼眶红了。
这时,城下金兵发起新一轮进攻。张俊抓起一根断矛,跃上垛口:“西军的!跟我来!”
七十多人跟着他扑向那段被突破的城墙。厮杀,简单的机械的厮杀。刀卷刃了换枪,枪折了用石头,石头没了用牙齿。张俊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血糊住了眼睛,嘴里有腥甜味——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咬破的嘴唇。
黄昏时,金兵暂退。张俊瘫坐在尸体堆里,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李狗儿——不,少年现在说自己叫李忠了——笨拙地给他包扎。
“队头,咱们会死吗?”
“会。”张俊答得干脆,“但死前,得多拉几个垫背。”
“为啥要打啊?朝廷...不是议和了吗?”
张俊望向皇宫方向。议和?那是皇上和大臣们的事。他只知道,金人要进城,城里有他的兵,有李忠这样的少年,有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百姓。
“因为咱们是兵。”他缓缓说,“兵的天职,就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
一个月后,汴梁城破。张俊带着仅剩的三十几人突围,南渡黄河。路上遇到一支溃军,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姓岳,名飞,字鹏举。
“张将军可愿同行?”岳飞问,眼神清亮,不像败军之将。
张俊打量他:二十五六岁,甲胄破旧却整洁,背上负着一杆丈二长枪,枪缨染血。
“去哪?”
“去有金兵的地方。”岳飞答,“杀敌,或者战死。”
张俊笑了,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好。”
从此,他成了岳飞的副将。起初只是互相需要——张俊有经验,岳飞有锐气。但并肩作战久了,竟生出兄弟般的情谊。
建炎三年,金兵大举南侵。张俊守明州,岳飞援常州。临别时,岳飞解下佩剑:“兄长,此剑随我五年,今日相赠。若我战死,请兄长续我志。”
张俊接过剑,沉重:“别说晦气话。都要活着,活着看到金狗滚回北边。”
明州之战,惨烈异常。金军攻城二十日,张俊身被十余创,犹自持旗立于城头。最危急时,他命人打开城门,亲率三百死士逆袭,竟击退金军前锋。
捷报传至行在,高宗大喜,擢张俊为浙西制置使。庆功宴上,诸将奉承:“张将军真乃国之柱石。”
张俊饮尽杯中酒,却觉苦涩。他想起明州城下那些再也站不起来的兄弟,想起岳飞在常州孤军奋战的消息迟迟未至。
宴罢,他独坐院中,抚着岳飞所赠之剑。剑身映月,寒光如水。
亲兵来报:“将军,岳将军有信至。”
信很短:“常州已守,斩金将王伯龙。兄长安好?”
张俊提笔回信:“安。剑在,志同。”
停笔,加一句:“他日若得闲,共饮西湖。”
那是他们最接近理想的时候——一个守浙西,一个镇江西,互为犄角,让金兵不敢轻易渡江。军中传唱:“张岳同心,可复中原。”
但世事如棋,人心似水。
绍兴七年,张俊奉诏入朝。秦桧在宰相府设宴,屏退左右,只留一室沉香。
“张枢密可知,陛下夜夜难眠?”秦桧亲自斟茶。
张俊不动:“为金国之事?”
“为天下之事。”秦桧叹气,“战,则劳民伤财,胜负难料;和,则偏安一隅,有损国体。难啊。”
“宰相之意...”
“陛下需要能战之将,也需要知止之臣。”秦桧抬眼看他,“张枢密与岳飞,皆是国之栋梁。然岳将军...太过刚直。”
张俊心中一凛。他听懂了弦外之音。
那夜,他失眠了。窗外春雨淅沥,他想起很多事:想起汴梁城头的风雪,想起岳飞赠剑时的眼神,想起这些年一起喝过的酒、打过的仗。
也想起自己的官越做越大——从队头到都统制,到节度使,到枢密使。府邸从茅屋到瓦房,到如今的五进大院。妻妾儿女,婢仆成群。
“我变了么?”他问镜中人。
镜中人鬓角已霜,锦衣玉带,腰间佩着御赐金鱼袋。而记忆里那个在尸堆里喘气的队头,渐渐模糊。
绍兴十一年,风波骤起。
岳飞下狱的消息传来时,张俊正在西湖游船。歌伎弹着琵琶,唱柳永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突然摔了酒杯。
“将军?”歌伎惊恐。
“滚。”
船靠岸,他直奔大理寺狱。狱卒拦他,他亮出枢密使腰牌:“让开。”
阴暗的牢房里,岳飞靠墙而坐,镣铐加身,神色却平静。见张俊来,笑了笑:“兄长来了。”
“为什么?”张俊声音发颤,“为什么不认罪?认了,或可免死...”
“认什么罪?”岳飞抬眼,“欲加之罪么?兄长,你我相识二十年,我岳飞可曾有过二心?”
张俊语塞。
“他们要的不是我的罪,是要折断北伐的旗。”岳飞缓缓站起,镣铐哗啦作响,“兄长,还记得汴梁城破那日,你说的话么?”
“什么话?”
“‘兵的天职,就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岳飞一字一句,“这话,我一直记着。”
张俊踉跄后退,撞在牢门上。他想说“那不一样”,可话堵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岳飞却笑了,笑得悲凉:“兄长不必为难。人各有志,我不怪你。只求一事——”
“你说。”
“我死后,若有机会...葬在汤阴老家。面朝北,我要看着中原。”
张俊冲出大理寺时,天降大雨。他站在雨中,任雨水冲刷脸颊。有液体流进嘴里,咸的,不知是雨是泪。
三个月后,岳飞赐死。张俊称病不朝。
秦桧亲临探视,带来一纸诏书:加张俊太傅,封清河郡王。
“郡王当以国事为重。”秦桧意有所指。
张俊盯着诏书上金灿灿的字,忽然大笑,笑得咳嗽起来:“好,好一个清河郡王...张俊何德何能...”
“郡王是聪明人。”秦桧起身,“聪明人,知道该做什么。”
当夜,张俊在书房独坐。案上摆着三样东西:御赐郡王金印,秦桧送来的和田玉璧,还有岳飞赠的那把剑。
他伸手,先摸金印,冰凉;再摸玉璧,温润;最后握剑柄,熟悉的触感,像握住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他猛地拔剑,剑光如雪,斩向玉璧——
“铛!”
玉碎,剑未收,直指金印。却在最后一寸停住。
手颤抖着,剑尖抵着金印上的“王”字,刺不进去。
良久,剑落下,哐当一声。
张俊瘫坐在太师椅中,双手掩面。肩膀耸动,却发不出声音。
第二天,他上表谢恩,接受郡王爵位。满朝恭贺,唯老将韩世忠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张郡王今日,可还佩剑否?”
张俊不答。
从此,他成了“清河郡王”,富贵已极。府中蓄歌伎百人,园林冠绝临安。每宴饮,必着锦袍,佩玉带,尽显王侯气象。
有人骂他忘本,他充耳不闻。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到后园一处僻静小屋。屋里没有华饰,只供着一把剑,一张弓,一套残破的铠甲——都是旧物。
绍兴二十四年,张俊病重。临终前,子孙环榻,问他有何遗愿。
他看向最年幼的孙子:“你...去我书房...取那个黑木匣...”
匣取来,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件东西:半块干硬如石的饼,一封字迹模糊的信,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璧。
“饼...是汴梁一个孩子给的...信,是鹏举写的...玉...”他喘着气,“是我自己摔的...”
“祖父,这些...”
“这些才是真的。”张俊眼神涣散,望向虚空,仿佛看见了什么,“锦衣...玉食...都是假的...镜花水月...”
他忽然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鹏举...等等我...咱们...再喝一次酒...”
手垂下,气息已绝。
丧事极尽哀荣。但临安百姓私下议论:“张郡王富贵一生,可夜里睡得安稳么?”
多年后,清河郡王府邸易主,新主人在后园小屋发现墙壁有夹层。拆开,里面藏着一幅画像:不是张俊自己的肖像,是一个年轻将军白袍银甲,持枪立马,目视北方。
画像下有小字,墨色已淡:“弟鹏举像。兄俊愧立。”
而那段关于“张岳同心”的传说,终成绝响。只剩下西湖的水,年年绿,年年皱,倒映着人间富贵,也倒映着那些暗夜里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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