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鲁迅出生于浙江绍兴,绍兴见证了鲁迅先生诞生,也滋养了他的少年时代,成为他一生中诸多创作的素材来源。
今天,让我们跟随文字回到鲁迅先生人生的起点处,重新阅读“一个人的诞生”。
本文节选自林贤治《人间鲁迅》。
1881
绍兴:一个人的诞生
文/林贤治
绍兴。南方的一座古城。
远在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在这一带蛮荒里奋力开拓了。他们的骨殖,热血,连同沉重的岁月,凝积为深厚的火成岩。绍兴的东北部,平原漠漠,河汊如网,是有名的水乡泽国。乌篷船,白篷船,往来穿织其间,构成东方威尼斯的古典的美。曹娥江水浇出了刚厉的青铜,秀美的越瓷,不歇的钱塘江潮,淘洗出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王充、王羲之、陆游、徐渭、王思任,无数壮烈和哀婉的故事,以及他们的思想与艺术的珍品,如同醇香的绍酒一样飘送了数千年。
绍兴的西南部高高隆起,那儿布满群山,布满崎岖的道路。山地是意志的象征。于是有大禹,有卧薪尝胆的勾践。高大的禹陵,越王台,会稽山头的烽火墩,都可以令人遥想往昔的艰厄和仰慕先祖的光荣。
绍兴人是历史的骄子。可是,在现实的土地上,他们却有着各不相同的命运。就拿东昌坊口来说,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就连结着众多杂色的人家:地主士绅的大台门,有名的当铺、商店,和无名的摊档,此外是大片拥挤不堪的低矮而潮湿的贫民屋子。在土谷祠、长庆寺和穆神庙,则日夜麇集着流民、乞丐、捕蛇者和狂热的赌徒们……
在东昌坊口、张马桥的北边,有一座聚族而居的大宅——新台门周家。
周家是世代的仕宦人家,早在嘉庆、道光年间,曾经有过一个购地建屋,设肆营商,广置良田的煊赫时期。由于生齿日繁,房族发达,覆盆桥西面的老台门不够使用,才又添置了新台门。移居到新台门的,是智房与仁房分支的成员,一共六个房族。后来,在太平军的冲击之下,这个繁盛的大家族便开始迅速败落了。
新台门占地一千多平方米,是五进的大宅院。宅第坐北朝南,走进竹丝大门,穿过铺着石板的天井,就是名为“德寿堂”的大厅。高高的金匾底下,有一副颜色暗淡的抱对,上面写道:“品节详明德行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再从这个聚众议事的厅堂走进去,就是各房的住宅了。西边有一排五间楼房,由西往东数的第二间楼下,一天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男婴诞生了。
绍兴东昌坊口鲁迅故居
9月25日,成了兴房的特大喜庆的日子。于是,环绕着孩子的降生,一家人立即变得忙碌起来。
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以后,必须先尝五种东西:醋、盐、黄连、钩藤、糖;依次尝遍了不同的几种味道,领受过小小一点刺激以后,才将奶汁送进嘴里。这样,待孩子渐渐壮大起来,便有能力去应付未来的复杂的人生了。这是祖先的一种祝福。只是人生未必按照一定的公式进行。譬如这个周家的孩子,此后成长的道路,就几乎没有一处不践钩棘。
孩子的祖父周福清正在北京当“京官”,接到家里的来信,倒也并不特别地激动。当时,恰逢一位官员来访,他也就十分随便地用了这位官员的姓氏为长孙命名:阿张。随后,找出一个同音异义的字作学名,便是樟寿。不过,寄托还是明显的。既是官员,便有功名,借作小名总不失为一个吉利的兆头吧?而且在中国,福禄寿从来是连在一起的。
周围的老人有一个很神秘的说法:在闰年出生,又是“蓑衣胞”,又跟菩萨同一个生日,那是极其罕见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就怕难养大。惟一解脱的办法,就是到菩萨那儿去“记名”。
为了这个小生命,家人最先寻得大桶盘的女神记名,然后把他抱到长庆寺里去,拜住持和尚龙祖做师父。
小樟寿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了。
他聪明、活泼,很讨大人们喜欢。平日,他最爱穿一件大红棉袄,耍弄“和尚”师傅送给他的木头关刀,跑到大人跟前示威;又爱热闹,常常玩着玩着,就跑到大厅的牌桌间去。……
他有点害怕祖父。虽然祖父不常在家,有时候也那么慈蔼地唤他“大阿姑”,那么仔细地给他讲说戏文里的故事,就是爱发脾气,动不动就骂人;骂得凶了,还咬得指甲戛戛作响。父亲也不好亲近,不是喝闷酒,就是端端正正地整天站着或坐着,沉默得活像一堵墙。
保姆长妈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简直无法摆脱。要是只会讲“长毛”,讲美女蛇,讲小百姓怎样愚弄皇帝之类的故事是好的,可她嘴里总有那么多的道理,那么多的“不应该”:什么人死了,不应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什么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不应该走进去;什么饭粒掉落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什么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千万不可钻过去的……每当她向人们低语些什么,或是竖起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常常要使小樟寿感到莫名的不安。因为她是保护人,保护人就得首先保护规矩。自己要是多一点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她都会认为是不可原谅的顽皮,声言要告诉母亲去。别的不说,单是跟她一起睡觉就成了一件苦事。她伸开手脚,在床中摆成一个“大”字,足够可以把你挤到角落里;有时候还把臂膊搁在你的颈子上,令你动弹不得,任随怎样地又推又嚷也没有用。
在家里,他最喜欢的,要数祖母蒋老太太和母亲鲁瑞了。他愿意靠在她们的怀里,膝下,或身边,在绵长而又有趣的说话里,静静地领受从别人那儿所无法获得的温柔。
蒋老太太手巧,会把鳓鲞骨头拆开,洗净,折叠成精致的仙鹤,还会将一只螃蟹壳拼成漂亮的蝴蝶。她特别会讲故事,又幽默,古老的传说只要经过她的叙述,就变得非常的生动迷人。每当夏夜,大桂树在堂前洒下浓荫,樟寿们就来找祖母和她的大蒲扇了。
有两个故事,使小樟寿特别难忘。其中一个说“猫是老虎的先生”,不免要加深他对猫的仇恨。早在长妈妈报告了猫吃隐鼠的事件,他就决心与猫们为敌了。隐鼠会舔吃桌面上用余的墨汁,会办事情,像贴在床头的年画“老鼠成亲”里画的那样。他爱隐鼠。再一个故事是“水浸金山”,听完以后,心里一直压着一座雷峰塔。后来,在大舅父那儿看到了一部弹词《白蛇传》,上边印的法海的绣像,全叫他用指甲把那眼睛给掐得稀烂。
鲁瑞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只进过一年私塾,凭自学的能力,也能读些弹词和小说。母亲比祖母知道更多的书本上的故事,常常选一些婉曲地说给孩子们听。即使什么也不说,只要坐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做着针线或者看书,也很好的。
鲁瑞特别喜爱看戏,曾经不只一次凑集了瓜果,请族人围坐到新台门道地里看平调艺人的演出。母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它对孩子的心灵的熏沐,有时甚至是无法察觉的。像小樟寿,就很受了母亲这种特殊爱好的感染,常爱坐在一家扎肉店门前,看高调班、乱弹班的戏子在台上串来串去。
由于外婆家在城外三十多里的安桥头,小樟寿便比城里的孩子多了一个机会,可以相随着母亲到乡间看社戏。那才是自由广阔的舞台呵!那才是真正辉煌的演出呵!每次到外婆家,他都觉得身上好像快要长出树杈一样,有一种伸展开去的感觉。
绍兴有句俗话:“外甥大如皇帝。”身为“外甥官”的到来,每次都受到村里大小格外的爱护和尊重。在安桥头,他结识了两个好朋友:六一和七斤兄弟。论辈分,他唤他们做“公公”,实际上并不存在尊卑的界限。没有等级,没有猜疑和隔阂,只要他们在一起,有的就是亲密和愉快。划船,看戏,放牛,钓虾,捉鱼,摘罗汉豆,看煮盐和观潮……在群体中,小樟寿懂得什么叫友谊了。
安桥头的迎神赛会,实在太热闹了。这村子,平常也会同邻近的里赵合伙做社戏的。虽然小樟寿同野孩子一样爱看翻筋斗,跳老虎和烟焰中显现的妖精。忽略过许许多多的剧情,但却能以一个城里少年的敏感,在看戏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诗一样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声,豆麦和水草夹杂的清香,远处的灯火和隐约的歌吹……多少年过去,这情景于他仍旧是一个巨大的蛊惑。
绍兴皇甫包公殿
至于皇甫庄的社戏,就更显得气派非凡。皇甫庄是外祖父移居的村庄,它比安桥头大多了。每年包爷爷菩萨生日,人们都要在贺家池畔的包殿面前搭起河台。到了演戏的当天,远近的人们摇船汇集到这儿来,四周黑压压的。台下满布着赌摊,豆腐摊,茶摊,瓜摊,馄饨摊和酒摊,那扬起的喝彩声,和台上粗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村里人还会在“火烧场”上演出“大戏”和“目连戏”,吊慰当年就地遇害的太平军将士的鬼魂……
人不是生而喜欢孤独的。即使喜欢孤独,也只是以别种形式对世界的接近而已。那时候,虽然也添了弟弟,但毕竟还小,小樟寿依然是家中的一把独弦琴。只是到了乡村,他才会找到共应的弦索,找到和声。
从此,安桥头和皇甫庄一带成了小樟寿最依恋的地方。每当风起,鸟鸣,树叶哗哗响动,或是无端地感觉孤寂的时候,他都会想: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世界只有一块四角的天空和一个小小的园子呢?有限度的自由,的确不是那时的他所能理解的。
文字 |节选自《人间鲁迅》,林贤治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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