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6月24日12点半,汽笛一声长鸣,满载上海知青的列车缓缓驶离上海火车站,十六岁的初中毕业范桂香站在车窗前,望着站台上父母的身影越来越远,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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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列车一路向北,跨长江,过黄河,出山海关,窗外的景色从楼房林立,变成了低矮的房屋、成片的农田,再往后,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和起伏的丘陵。天空仿佛越来越低,压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七十多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在黑龙江省境内一个陌生的小站停下,站牌上写着三个字——龙镇站。
这里没有上海的喧嚣,只有泥土的芬芳和铁轨的味道。知青们拎着行李下了车,一眼就看见站外等候的汽车、马车和拖拉机,排成了长龙。按照分派名单,范桂香他们几十名上海知青乘坐马车和拖拉机,去引龙河农场报到。
从龙镇到引龙河农场,还有二十多里土路。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车轮碾过坑洼,发出吱呀的声响。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辽阔无边,一望无际。范桂香坐在马车上,心里既紧张又茫然——这里,就是她今后要生活和劳动的地方。
引龙河农场的土坯房,一排一排地立在那儿。墙是土坯垒砌的,屋顶盖着稻草,看上去很简陋。范桂香他们几十名上海知青被分到引龙河农场下属的一个分场小队,这一排排土坯房,成了他们的“新家”。
女知青住后排,男知青住前排。屋里是火炕,炕面上铺着苇席,墙角是土坯垒砌的台子,可供知青们放行李箱子。房间的窗户不大,纸糊的窗棂透进来的光线有些昏暗。刚进门时,一股泥土和柴草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
“条件是差了点,大家先凑合着住,以后慢慢会好的。”队长老张笑着跟大家解释。
范桂香把自己的箱子放到土台子上,摸了摸热乎乎的火炕,失落和惆怅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她想起上海家里那盏昏黄却温暖的电灯,想起弄堂口卖早点的小摊,心里一阵酸楚。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整理行李和被褥。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已经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了。
安顿下来,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知青们就跟着农场工人下地参加生产劳动了。
当时场队的主要农活是给黄豆地松土锄草,农场工人管这叫“耪地”。第一次去耪地,站在一望无际的地头,看着低矮的天空,上海来的知青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辽阔。农场的耕地几乎无法用亩来计量,一垄地一上午都锄不到地头。
张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被风吹得黝黑,说话嗓门很大。他拿着锄头,在地头给大家做示范:“锄头要贴着地皮走,草要锄掉,豆苗不能伤着,腰弯下去一点,前腿弓,后腿蹬,步子要稳,一下一下来。”
范桂香学着他的样子,抡起锄头,却发现这玩意儿在她手里重得像有千斤。她要么锄得太深,把黄豆苗连土一起刨出来,要么锄得太浅,草还牢牢地长在地里。
“哎呀,这苗又给你锄掉了。”旁边的老工人忍不住提醒。
范桂香心里发慌,越慌越出错。她看着老工人熟练的动作,耪过的地垄平平整整,而自己这一垄,坑坑洼洼,草没除干净,苗还伤了不少。
太阳一点点升高,晒得她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脸往下淌。她回头看看,自己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眼前那一垄地,仿佛永远锄不到头。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张队长回头看见,赶紧走过来:“怎么了?累了?还是哪儿不舒服?”“我……我不会锄,我老是把苗锄掉。”范桂香哽咽着说。
张队长叹了口气,也不责怪她,手把手教她使用锄头,告诉她锄地的技巧,还鼓励她说慢慢来,熟能生巧。张队长看范桂香找到了锄地的感觉,他就跑到前面帮范桂香锄地,直到她撵上来搭上了帮,张队长才返回去锄自己那一垄地。
范桂香看着张队长汗流浃背的样子,心里又惭愧又感动。
临近中午,太阳更毒了。黄豆苗只有一柞(二十多公分)多高,广阔的黄豆地里没有一点遮挡。范桂香突然又蹲在地上,脸涨得通红。队长以为她又累哭了,连忙走过来:“又怎么了?”
范桂香憋了半天,红着脸挤出一句:“我要小解……”
“小解”是上海话,就是“小便”。队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看看四周,平坦的黄豆地里一览无余,连个土堆都没有。
这个问题,不光是范桂香难为情,张队长也有些尴尬。他只好喊来一名女工友:“你带这小姑娘走远一点,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女工友笑着拉起她:“走吧,咱北大荒就这样,以后习惯习惯就好了。”
她俩走了很远才停下。那位女工友用身体遮挡着范桂香,范桂香蹲下小解,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心里觉得又丢人又好笑。那位女工友等范桂香站起来,她若无其事蹲下小解,没有一丝尴尬和不好意思。
那天收工回到宿舍,范桂香躺在炕上,浑身像散了架。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火辣辣地疼,腰也酸得直不起来。她闭上眼睛,眼泪又悄悄流了出来。
可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地头。
夏锄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范桂香在汗水和泪水里,慢慢学会了怎样握锄头,怎样掌握力度,怎样在豆垄间迈出均匀的步子。每当范桂香被落下,老工人会主动帮她锄地,让她歇一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范桂香也渐渐学会了在空旷的田野上解决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再遇到“要小解”的时候,她会自己找个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不再动不动就哭鼻子。她也慢慢发现,这些看上去粗犷豪放的农场工友,其实心都很细,对他们这些从上海来的知青都格外关爱,格外照顾。
慢慢地,范桂香锄地的速度快了起来,不再总是落在最后。有一天,她居然在收工前,把自己的那一垄地锄完了。她直起腰,看着被自己锄得平平整整的豆垄,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踏实的成就感。
夏锄结束,歇息了几天,也就快到了最忙最累的麦收时节。
割完了麦子,还没等打完场,又要开始割黄豆。队里有规定:一人三垄黄豆,谁先割完谁先休息。
黄豆杆又粗又硬,镰刀下去,要费不少力气。范桂香个子小,力气也不大,割得很慢。她咬着牙,一下一下挥动镰刀,手指被磨得通红,手心火辣辣地疼。抬头看前面,张队长已经割出去一大截,几个男知青割的也很快。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知青,动作尤其利索,镰刀在他手里像飞一样,豆杆一排排倒下。
这个人,就是周文兴,他和范桂香是同校同学,却不同班。在上海时,他们只是偶尔在校园里擦肩而过,彼此几乎没说过话。来到北大荒后,他们被分在同一个小队,才慢慢熟悉起来。
周文兴和她年纪差不多,却长得又高又壮,干农活很像样。尤其是割黄豆,比队长割得还快,他常常是第一个割到地头。
那天,他很快割完了自己的三垄黄豆,本该在地头休息,却看了一眼还落在后面的范桂香,又拎着镰刀在对面帮范桂香割黄豆。
张队长割完自己的三垄黄豆,也回头来帮她割黄豆。有人开玩笑:“队长,你老帮范桂香,她都成重点保护对象了。”
张队长笑着说:“人家小姑娘年纪小,身子骨弱,刚来北大荒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听了张队长的话,范桂香心里暖暖的。
在那个年代,男知青和女知青之间很少说话,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周文兴经常帮助范桂香,别人倒是没有说闲话的,一是因为周文兴是知青小组的组长,他理应关爱帮助每一位知青。二是因为范桂香年龄小体质弱,确实需要别人关爱和帮助。
之后的日子里,不管是春耕春播,还是夏锄秋收,只要看到范桂香吃力,周文兴总会悄悄走过来,帮她一把。她对他充满感激,却不敢多想。她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热心的同学在身边,心里踏实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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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北大荒的风吹黑了范桂香的皮肤,也练硬了她的筋骨。她学会了在零下几十度的冬天里,用冻得通红的手喂猪、挑水。学会了在风沙弥漫的春天里弯着腰播种,学会了在烈日下锄草,学会了赶马车,学会了干各种农活。她也学会了坚强,不再为一点小事哭鼻子,遇到困难,她会咬咬牙,也常对自己说: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1975年冬季,又到了上海知青回家探亲过春节的日子。当时回上海过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一是路途遥远,要在车上颠簸三四天,特别辛苦。二是知青回上海探亲要带很多农产品,主要是黄豆、白面,也有一些大米或其他土特产,带着大包小裹挤火车,那种苦难经历没有亲身体会,真的是难以言表。
那次回上海,范桂香带了三十斤黄豆,其他物品加一起足有七八十斤。那时范桂香的体质虽然强壮了,但带着这么多东西挤火车,困难可想而知。
当时回上海要在三棵树倒车,龙镇到三棵树这段还好说,在龙镇上车时,工友会到龙镇帮着送上火车,到三棵树倒车时,就要靠自己了。那次在三棵树乘车时,周文兴帮范桂香背着一个大提包,让范桂香在自己前边往车上挤。
上车时,背着两个提包的范桂香根本上不去火车,是周文兴硬把范桂香推上的火车。一路上,周文兴给了范桂香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爱,范桂香就是从那时爱上的周文兴。可当时知青之间几乎没有谈恋爱的,范桂香也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
到了1978年,在引龙河农场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开始大规模返城,周文兴和范桂香也做好了返城的打算。考虑到当时回上海的人太多,托运行李都很困难,他俩到了1979年初夏才回到上海。
回到了久违的上海,城市既熟悉又陌生。高楼、弄堂、电车、黄浦江……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又似乎变了。父母明显老了,头发白了不少。
按照政策,返城不久,周文兴被安置到手表厂当了工人,范桂香则被安置到供电所,做抄表收费员。工作稳定下来后,他们才开始认真考虑两个人的未来。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走在上海的街头。秋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点潮意。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还记得在三棵树上车的那天吗?”范桂香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周文兴笑,“你背着两个大包,差点上不去车。”“要不是你推我一把,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她轻声说。
“那时候大家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他说。
“可你,总是帮我。”她抬头看他。
周文兴愣了一下,也看着她。路灯下,她的眼睛里有光。
“桂香。”他叫她的名字。
“嗯?”
“我们结婚吧。”
范桂香愣住了,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你……你说什么?”“我说,我们结婚。在北大荒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回城了,我要和你在一起。”周文兴很坚定地说道。
范桂香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想起在豆地里,他一次次帮她接趟子。想起在火车上,他替她背着沉重的行李。想起无数个辛苦的日子里,他在她身边默默陪伴。
“好呀。”她用力点点头。
不久,他们领了结婚证,简单地办了婚礼。没有豪华的排场,只有双方的家人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但在他们心里,这场婚礼格外珍贵。因为他们知道,这段婚姻,是在十年北大荒的风雪和汗水中,一点点磨出来的,他俩有爱情基础。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踏实。
周文兴在手表厂上班,每天和机器打交道,后来报考了电大机电专业,毕业后成了一名工程师。范桂香天天拿着居民用电登记薄,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抄电表、收电费。到了三十五岁那年,才回到内勤的岗位上。
工作之余,周文兴夫妻俩时常会聊起在北大荒的日子。
“你还记得第一次锄地,你蹲在地上哭吗?”周文兴有时会拿这事打趣她。
“那时候小嘛……”范桂香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泛起羞涩的红晕。
他俩也时常会收到从北大荒寄来的信,有时候是老队长写来的,问他们在上海过得怎么样。有时候是还留在农场的知青写来的,说农场又盖了新房子,又添了新机器。每一封信,都能勾起他们对那段岁月的回忆。
当下,范桂香已经不再年轻,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也在悄悄加深,她偶尔会给孩子、给孙子讲起当年的故事。
“奶奶,你那时候是不是很苦?”孩子们问。
“苦啊,累得直不起腰,手上全是水泡,冬天冷得连被窝都不想出。”范桂香苦笑着摇头。
“那你和爷爷后悔吗?”“不后悔!那十年,有苦,有累,也有温暖,有收获。我在那里学会了吃苦,学会了坚强,也在那里认识了你们的爷爷。”
范桂香常说,十年北大荒,有苦有甜有收获。她没有忘记老队长,没有忘记那些在地里帮她接趟子的工友,没有忘记那片黑土地。知青岁月,成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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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深人静,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北大荒的风声,看见那一片片无边无际的黄豆地,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咬着牙,在地里一点点锄着属于她的那几垄地。
那是她的青春,也是一代知青共同的记忆。
作者:草根作家(感谢范大姐提供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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