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南京博物院的事儿,像一块巨石砸进本就浑浊的文物圈深潭,激起的岂只是浪花。从《江南春》画卷的离奇流转,到老院长家中满墙的“疑似”古董,一个个问号,最终都指向那个最关键、也最神秘的环节——文物鉴定。
一把鉴定锤,一张专家证书,寥寥几行题跋,就能让一件东西身价飙升千万,或坠入尘埃。这权力,太大;这水,也太深了。
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些风靡全国的“鉴宝”节目。专家坐镇,持宝人忐忑上场,一锤定音,假的当场砸碎。当时年少的我,就冒过一个现在想来脊背发凉的念头:如果这位专家自己手里,正好有一件这个文物的高仿赝品呢?他在节目里,把送上来的真品鉴定成假的,“哐当”砸了。那世上唯一的“真品”,不就只剩下他手里那件了?
那时觉得自己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想法太暗黑。现在看看南博的戏码,看看圈里流传的种种故事,才知道,现实永远比剧本更敢写。我能凭空想出来的招,那些在行业里浸泡了几十年、精通所有规则和漏洞的人,会想不出来、用不出来吗?
文物鉴定,很多时候是一门“眼学”,靠的是经验、感觉和权威。它不像科学检测,有精确的数据报告。这就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难以监管的“黑箱”。在这个黑箱里,专家的良心,成了最后也是唯一的防线。
最近被反复提及的一位老人——92岁的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杨臣彬先生的故事,就像一束强光,瞬间照出了这条防线的神圣,以及它通常所要面对的,是何等骇人的冲击。
杨老是国家顶级的书画鉴定权威,一句话就能定真伪,几个字就能让作品改名。他曾遇到一个上海藏家,拿着一幅号称是明代大家陈洪绶的画来求题字。杨老一眼看穿是现代仿品,断然拒绝。
对方不死心,二次上门,照样碰壁。到了第三次,这人学“聪明”了。他带来另一幅画——这次是近代大家吴湖帆的真迹山水,市场价过百万。他对杨老说:只要您给那幅“陈洪绶”题几个字,这幅吴湖帆真迹就送给您,另外再加5万元现金。
算笔账吧。陈洪绶的真迹,市场价数千万。如果杨老题字背书,这幅成本低廉的仿品就能以真迹价格出售,即便付出百万画作加现金,造假者依然暴利。而杨老,只需要动动笔,写下“此系真迹”或几句赏析的话。
135万以上的重礼,就换几个字。这对于一位依靠工资和津贴生活的老专家来说,诱惑是核弹级别的。
但杨臣彬老先生,第三次拒绝了。
这个故事让人肃然起敬,但细思极恐。我们敬仰杨老的清风傲骨,可反过来想:需要如此强大的道德力量才能抵御的诱惑,本身就说明了这个体系的漏洞有多么惊心动魄。 当“鉴定权”可以直接、轻松地兑换成天量财富时,你怎么能指望所有人都像杨老一样?
南博事件中,一个核心指控正是:将馆藏真品鉴定为“赝品”,然后以废品价处理,流入特定渠道,再被高价倒卖。 这套操作,不就是把当年电视鉴宝的“黑箱猜想”,搬进了国家级的博物院仓库里吗?区别之是,舞台更大,道具(文物)更珍贵,利益也更恐怖。
鉴定专家,本应是文物世界的“法官”。但当法官自己也下场参与交易,甚至自己就是“制假产业链”的一环时,整个市场的信任基础就崩塌了。藏家手里的证书可能是一张废纸,博物馆的收藏目录可能漏洞百出,天价拍卖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更可怕的是“学术权力”的寻租。不仅仅是题字,还包括撰写著录、将作品收录进权威画册、在学术会议上为其背书……这些“软鉴定”比一张证书更隐蔽,也更“高级”。它们为赝品穿上了学术的华服,让它在市场上畅通无阻。
南京博物院的风波,看似是个案,实则撕开了整个行业长期存在的溃疡:鉴定体系的封闭化、权力化、利益化。 专家圈子师徒相承、利益勾连,缺乏有效的第三方监督和制衡机制。一些所谓的“鉴定”,成了利益分配的前哨战。
杨臣彬老先生的存在,让我们看到光,但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周遭的黑暗。我们不能总把希望寄托于个人的道德苦修。一个健康的行业,必须依靠阳光透明的制度。
比如,建立权威的、利益回避的公共鉴定数据库和专家库;推行重要文物“一物一档”的全程可追溯管理;对鉴定专家实行严格的利益申报和回避制度;打破小圈子的垄断,引入科技检测作为“眼学”的重要辅助和验证……
文物,是民族的记忆,是无价的历史遗产。守护它们的第一道关口——鉴定,绝不能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暗箱操作的“深水区”。它必须被置于阳光之下,接受公众和历史的审视。
南博的“茶”已经凉了,该喝的人终须喝下。但这杯茶,应该警醒整个行业:是时候给文物鉴定这片深水,注入清澈的活水,修筑坚固的堤坝了。毕竟,我们亏欠历史的,已经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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