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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说,你要温和地坐在黑暗里,才能感受“无目的"的人生清凉。送走我的父亲,已经半个月了。每每独坐,我都在一点一点地重拾关于父亲的记忆。偶然遇到朱光潜的话,觉得似极了我的父亲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共和国百废待兴,急缺的是人才,是干部。我的父亲初中还未毕业,便被调去上党校,接受职前培训。半年后,就去了秦岭深山老林的柞水,后来娶了母亲,生了我和大妹。六十年代初,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身患肺结核,那时山区谈不上医疗,不治而终。在请假续假为老人养老送终的两三个月期间,却意外地遭人迫害丢了工作,又回老家当了农民。父亲是个太干不了力气活的人,不是他惜力,是他捉毛笔钢笔的手,干不动强体力活。他的肩,扛不动大山一样沉重的生活。所以,他命中注定总是被村里老少挖苦的奚落的鄙视的,而且,欺负他的,不是堂兄堂弟,就是侄子晚辈,他的内心充满了屈辱,这种屈辱感也深深地种植在我幼小的心田里。那时候,家家都穷,我们家因为母亲有一台缝纫机,为人做衣服,补衣服,赚一丁点零花钱,供我们兄妹四个上学,补贴家用。父亲在地里干活,再脏再累的活他都干,但一年到头,仍是缺粮户。所谓缺粮户,是年终结算不但没有分红,反而欠了队里的粮款。母亲要强,宁愿他老俩口穿着破烂,总要让孩子们过年穿上新衣,平时体面地走在人前。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夏天,他们的衣裤是到晚上轮换着洗的,天亮时不管干湿都得穿在身上。父亲的关节炎,恐怕就是这么得的。这对于一个曾经当过干部的父亲,其内心的挣扎是不难想见的。有一年,门前的一棵梨树,春天繁花似雪,夏天硕果累累。村里人谁来谁摘,父亲只是一笑,并不在意。那个夏夜,母亲与父亲商量,第二天摘一担到集市上去卖。第二天,带了大妹去赶集,被人哄抢而光,四里八鄰,尽是熟人,钱没收下几文,甜梨名声在外,树上剩下的,都被人梢带着品尝干净了。父亲仍是一笑,说,梨就是让人吃的,谁吃不一样?

为他恢复平反的那几年,他往来于洛南,商县,柞水,西安四个地方,吃了很多苦,尝尽人生的悲凉与悽惶。在到柞水上访的日子里,他寄居在熟人家里,生活都成问题。他利用休息时间在乾佑河河道里淘沙子,想以此换点盘缠和生活费。辛苦了一个多月,一场暴雨过后,山洪无情地洗劫他劳动的成果,他只有隐忍生命的无情与无奈。我那年考上师范,家里一贫如洗,父子讨论的问题是,能不能把作楼衬的木料留一根取下一根,变卖了供我和妹妹们上学。虽然这个荒唐的一念最终因了安全起见没能实施,但留给父亲的郁闷是挥之不去的。

几十年后,我们聊起这件事,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那种日子咋会那么穷呢,都穷啊,不是咱一家。…… 父亲一生爱读书,尤其喜欢爱读书的孩子。我上高中的时候,常常与长我三岁的一位堂兄争年级第一。但是,因为我年龄小,考试总是当第二名的时候多。父亲不能容忍了,他说肯定是你没好好学。有一次,他去了我的母校,上至校长团委书记班主任,下到门卫炊事员,还有和我一拨儿的同学,他走访了整整两天,访问了几十人。结果是他的儿子除了“骄傲"没有给他丢脸。从此,父亲成了在这个世界上最欣赏我的人。谁要是在他面前说儿子的“不"字,他会用冷峻的目光抽过去,让人打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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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论书文集《心灵的选择》,我自己校过七遍,请人校过两遍,责任编辑也校过两三遍。但我父亲还是找出了一个错别字。他缓缓地问我,庞和宠不是一个字吧?我汗颜得无地自容。父亲是唯一的把我的书读烂了的读者,尽管我的那些理论的文字对于父亲来说不免艰涩难懂,但他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乐之不疲。

父亲是一个老党员,他的一生虽然平凡,但伟大。他是个倔老头,看不惯乌七八槽,乌烟瘴气,尤其对党员干部的贪腐十分反感。他住的家属楼,是他负责修的,分房时他却把最差的留给自己。一次,母亲让干活的木匠为家里做了一个剁菜板,他把母亲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是不要贪公家的便宜。有一年,我还在钼矿工作,领了件劳保大衣,送给父亲御寒。那次从西安返回柞水翻秦岭,冰天雪地,客车下山打滑,他毫不犹豫地把崭新的大衣铺在了车轮底下,救了一车人。司机师傅感谢他,他只是淡淡地说,只要车上的人都安全,衣服破就破了。后来,我开父亲玩笑,说,老党员,你应该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父亲笑了,说,要是你,你也会这样做!

退休后几十年,父亲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好读书,仍然像往常一样,有着记笔记的习惯。他读小说,也看别的理论的书。有一次,我见他竟然在读钱锺书的书,便觉得父亲了不起,对于他这个基础学历只是初中肄业生来说,之间的反差是巨大的。老人常用一本《新华词典》,他不会拼音,只会用笔画查生字生词。他的好学不倦,直接影响了他的子孙们。

最近的十年,每个春节我都陪老人过。有几个春节的晚上,年夜饭后,母亲在小妹家里,我陪着他看春晚。他看过一两个节目后,就独自睡去了。说,娃们家越来越没羞丑了。下半身光着,上半身也那么露,没法看。我笑他倔,但暗服他的标准是有道理的。中国毕竟是文明礼仪之邦,一个早熟的民族,含蓄蕴藉了几千年啊,怎么能在穿着上没了底线呢。因了这个缘故,好几年都是我一个人的春晚。其实,我只是为了陪他,要说晚会我也觉着没意思。

父亲走在一个漫山红叶的秋天。他也是温和地走过了人生的黑暗,迎得人生的圆满,那便是内心的一片光明。他走了,没有留下金钱财富,但他留下了绝决的干净与清白。这种干净与清白,正是朱先生所谓“无目的"的人生清凉。

2018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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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振锋,笔名不然,别署万庐。一九五七年生于陕西商州。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四、五、六届学术委员会委员,第七届隶书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文史馆研究员,曾担任全国第六届、第八届书学讨论会评审委员,全国第九届、第十一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评审委员,全国第二届手卷展评委,中国美术馆第二届当代名家书法提名展艺术委员会委员,第二、三届全国隶书作品展暨研讨会评审委员,乌海杯全国书法大赛、全国首届王羲之奖、首届钟繇奖、首届云峰奖、王安石奖、陶渊明奖、七届全国楹联展评审委员,第四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评审委员,全国首届小品书法大展评审委员。广东省书法院特聘研究员,兰州大学书法艺术中心研究员。

作品曾入选中国书协举办的全国第二届新人新作展,第五、八届中青年书法家作品展,首届楹联展,首届行草书展,全国隶书大展、海内外著名书法家作品邀请展、中日、中韩、中新、中马书法联展、中国近现代书画展,故宫博物院书法名家邀请展等,获奖十余次,作品被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中国文字博物馆等多家文化机构收藏或刻石,全国第八届书法篆刻展获“全国奖”。多年来在《中国书法》、《书法研究》等报刊上发表书学论文百余篇,曾多次参加国际书学讨论会、全国书学讨论会及全国书法批评年会等学术活动。论文曾获全国隶书学术研讨会一等奖,全国第五届书学讨论会三等奖。论著《叩问心灵——吴振锋论书三题》荣获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出版有论书文集《心灵的选择》、《叩问心灵》、《因为书法》、《新中国60年书法史纪》、《书法发言》、《字里千秋》,另有《华山三友书法集》(合作)、《吴振锋书法》《当代中青年书法家创作档案•吴振锋》等行世,执编有《美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