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那年21岁,名义上是高中毕业,但实际只读了高中一年,还差一个月就搞“文化大革命”了。“停课闹革命”,一晃就是三年。本来应该是1968届毕业生,但延宕到1969年十月才“毕业分配”,到黑龙江省引龙河农场四分场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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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农场原来是劳改农场,正式名称是“黑龙江省公安厅劳动改造管理局第十四劳动改造支队”,邮箱编号为419信箱。后来我在农场办公室遗存的旧信封和档案袋上,还能看到这样的字样。
由于1969年上半年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发生边境武装冲突,黑龙江由当年中苏友好时期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一下子变成了“反修前哨”。边境地区的劳改农场再放在这里绝对不合适了,必须迁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劳改犯们留下的空白就由我们这些“知识青年”来填补。
我们刚到农场的时候,还有监狱大院和犯人,有武警部队高高的瞭望台,夜里亮着探照灯。武警战士荷枪实弹,严密监视着犯人们的一举一动。这场面,是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们一起去农场的天津二中同学大部分是高中生,我们学校是天津市的重点校,学生入学都经过考试选拔,素质是比较高的。而且我们上学的时代,正是大抓阶级斗争,突出政治的年代,学雷锋、学大庆、学大寨、学解放军,各种政治运动熏陶和培养了我们听党的话,积极进取的精神。
来到农场,我们仍然保持和发扬在学校里养成的积极上进、勤奋好强的传统。第一天下地干活,派给我们的任务是到已经铺满积雪的大田里背麦捆,运到地头的脱粒机旁。我们还像在学校时到农村支农劳动那样,个个争先恐后,一个人背八到十捆麦子。而跟我们一起去的天津知青也有一些是十六、七岁的初中生,心智还没发育成熟,基本还是个孩子,浑浑噩噩,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看人学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挺大一个小伙子夹着一捆麦子吊儿郎当地走来走去,这能让领队的复员军人指导员待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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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几天下来,农场干部就从我们这些青年里分出了好坏优劣。我们二中和几个其他学校干活卖力气、表现好的男生,除了去基干民兵排,就是被分配到大车排。而那些偷懒表现差的学生,就被分到农业连下大地去了。
我自然是被分到大车排。这工作,在今天年轻人看来,仍然是体力劳动,属于脏话累活之列,不屑一顾。但在我们当年,这可是“技术工种”,一般人想去还不让去呢!因为赶大车,拉车出力的是牛、马、骡子,赶车人只需挥鞭吆喝,算是“半出卖劳动力”吧?有时到山里拉木头或是到场部拉物资,路途远,要走上一两个小时,装好车后,老牛老马自己认识路,而且空旷的农场内部大道上,又没有什么往来车辆,赶车人吆喝一声,牛马自己上路前行,车老板甚至还可以倚在车帮上睡一觉,比在大田里弯腰弓背、运锄挥镰强多了。
我赶大车的第一个师傅叫张福林,东北话“福”字念“府”,所以我一开始以为他叫张府林。他是哈尔滨知青,后来才知道,他这个“知青”不知道是在哪一年上的学,来农场前已经是“社会青年”,在社会上游荡一些年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良青年”。
我见到他时,他头戴一顶皮面园顶俄罗斯式卷毛羊羔皮帽,脚蹬一双半高腰黑皮靴,比我们这帮刚出校门的穷学生穿戴强多了。听先于我们将近一年来的哈尔滨青年说,他这个人脾气大,不好惹,于是我就像老一辈人跟师傅学徒那样,对他毕恭毕敬,让干啥干啥。再加上我常在路上根据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大道小道消息给他讲故事,比如中苏珍宝岛谈判花絮等,他挺感兴趣,所以我俩相处得还不错。只是我从小就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社会经验极少,到东北又对当地风俗民情一概不知,闹了一些笑话。
比如有一次我俩到场部仓库拉货,车到地方后,他叫我找个“喂得罗”来给马饮水。我答应着,还怕师傅不高兴,没再问一句,便急匆匆下车到处去找。但我实在不知道“喂得罗”是什么玩意儿,心里想着是不是农村用的秫秸秆编制的笸箩?在院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还是张福林说:“就是小水桶!”我这才恍然大悟。我中学学俄语学过“小水桶”这个词“ведро”呀,怎么忘了呢?东北话里有许多俄语词,尤其以哈尔滨为多,如“黑列巴(хлеб,面包)”“马申(машина,机器)”等等。来到东北发现自己当年学的俄语还真找到了用物之地,也是意想不到的成就感吧?
我跟张福林赶车大约一个多月,我被分场领导指派作为知青代表,参加总场组织的整党学习班。等我一个月后回到分场,张福林已经回哈尔滨去了。当时以为他是短期回城探亲,不久还会回来。后来听说他在哈市参加流氓团伙斗殴,被逮捕判刑,以后就不知所终了。
我的第二位赶车师傅是牟宗言。他比我小一岁,是老初三学生,他的哈尔滨同学都叫他“老牟”,我们也这么叫他。他当时任大车排排长,很能干,也很讲义气,我俩至今还保持着微信联系。
我从场部开会回来后不久,连里安排我做司务长,管起了食堂。当时我们农场烧柴全靠上山砍树。碗口粗的小橡树,东北人叫“柞树”,木质坚硬,烧火热度高,燃烧时间长,确实是很好的烧柴。但这么好的树,还没长大就被我们砍掉了,现在想来也实在可惜。
那个时代不讲环保,没有绿色生态概念,农场局和林业局永远打不清的官司,我自己就曾经帮我们分场“革委会”主任写过给林业局的“检查”,但检查写过了,树还是要砍。听说现在好多了,农场职工也用上了管道天然气,与林业局的纠纷才算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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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我找牟宗言驾车去山上砍树,当地话叫“拉条子”。我俩找到一处茂密的柞树林,牟宗言挥起大斧,东北叫“玻璃斧子”(其实这词也是来自俄语“托波尔”——топор,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有个地名叫托波尔斯克,中文意思就是“斧头城”),专找碗口粗的小树,一斧一棵,很快就砍倒一大片。
我从小就头脑灵便,四肢孱弱,干体力活没力气,也不会干。所以老牟在那里“咔咔”砍树,我只在一旁打打下手,帮帮装车。老牟也不说我,反倒时时提醒我小心,别被树根、木桩子绊倒磕着,也别让木条子砸到腿脚(我们一起下乡的一位天津同学就是帮人卸拉木车时被圆木砸中膝盖,造成粉碎性骨折),他倒像个大哥哥了。
我俩呼哧呼哧干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快到中午了,肚子也已经咕咕叫,再说回程还要走近一个小时,我便催促老牟赶紧捆好车上的条子往回走。哪知,越忙越出事,车行了大约三分之一路程,遇到一个沟坎,大车颠了一下,车上全部条子后移到车尾,把车底板翘了起来。可怜那匹几百斤重的辕马,被马肚带兜着悬在半空,四蹄挣扎,就是下不来。另外两匹边马,在一旁楞着,不知所措。
这下可糟了。老牟说,得把车上的条子全部卸下来,重新装车。我一听,烦死了,不知得折腾到什么时候?这时,我那一身懒肉把营养全供给大脑,激发起我脑细胞的急剧活动,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我对老牟说,能不能用车上带的大绳把条子垛拢起来,再把绳头分别拴到边马的马套上,赶着边马拖带,看能不能把木条垛拖回到原位来?
老牟想了想说,可以试试。于是他按我说的,把条子垛用大绳捆好,再绑到边马的马套上。他自己站在车辕的横杠上,挥舞大鞭子,“啪啪”两声脆响,那两匹边马一起使劲,居然一下子把一垛木条子拖回到原位。这下可把老牟乐坏了,一个劲说我:“有学问的人就是有办法,这回我又学了一招!”
其实他哪知我是在偷懒呢?不过这件事也启发我想到,可能科技进步就是由懒人促进的!你想,老实勤快的人只是想认真干活,自己不怕脏不怕累,干好就完事了。只有懒人怕辛苦,总想投机取巧,于是才去发明各种机器。不愿意写字,就发明打字机;不愿意洗衣服,就发明洗衣机。不管怎么说,反正老牟直到现在也对我十分“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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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被天津市选调到师范学院上大学,老牟则参军到兰州军区体工大队,转业后到黑龙江大学工会工作,热热闹闹玩了一辈子。但我俩的联系始终没断,每次我到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开会出差或单纯旅游,除了哈尔滨荒友们集体会见我之外,他都要单独接待我,我俩的友谊延续了半个多世纪。
半个多世纪岁月消磨,多少人和事都渐渐淡忘了,但牟宗言站在马车辕杠上挥鞭喝马的形象,则永远印在我的脑海里。(感谢知青情缘主编刘乐亮老师荐稿)
作者:李逸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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