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有个叫李沈的人,命途堪称坎坷到了极致。
他的父亲早年穷困潦倒时,曾蒙叛将朱泚的破格恩惠,不仅给了田产,还封了小官,这份恩情,他父亲记了一辈子。
后来朱泚起兵谋反,僭越称帝,搅得天下大乱,朝廷震怒,派大军围剿,历时数月才平定叛乱,朱泚兵败身死,追随他的党羽尽数落网,李沈的父亲作为旧部,按律当斩,满门连坐。
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人人自危,李沈乔装成流民,混在逃难的人群里疯跑,躲过官兵层层盘查,一路上风餐露宿,啃树皮咽草根,好几次险些饿死在路边,又好几次撞见追兵,凭着一股子求生的韧劲九死一生,才算捡回一条小命。
没过多长时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赦免了一众牵连较轻、未曾参与谋反的罪臣亲属,李沈这才敢卸下伪装,露了真身。
经此一劫,他早已看透了俗世的功名富贵皆是过眼云烟,朝堂官场更是凶险万分,半点留恋都没有了。
他回到故土,变卖了仅剩的几样贴身物件,又将祖上传下的宅田、家中使唤的童仆丫鬟,一股脑全捐给了洛水北岸的惠林寺。
只求寺中僧人能为父亲超度亡魂,自己则寄居在寺中偏僻的小院里,每日里读读诗书、弹弹古琴,打发这寂寥无趣的时日,只求余生安稳清净,不再卷入凡尘纷争。
说起来李沈这人,虽避世隐居,却风骨卓然,学识更是冠绝一方,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难得的是心性纯良,待人赤诚。
如今的荆南相公、清河名士崔群,当年未发迹时曾与他同窗求学,受他点拨良多;还有崔群那才高八斗、一举考中进士的弟弟崔于,更是对他的学识敬佩不已。
这兄弟二人如今身居高位,声名显赫,却始终对李沈敬重有加,逢年过节必亲自登门拜访,心甘情愿给他行弟子之礼。
旁人见了无不艳羡,私下里议论:“能入崔相公兄弟的眼,还能和李沈称兄道弟的,哪能是泛泛之辈?”
李沈对此却毫不在意,依旧守着寺中的小院,过着清苦又自在的日子。
在寺里的这些年,李沈身边虽无亲朋,却有幸得一知己,那人是位行踪飘忽的隐士,名叫李擢。
这李擢模样清雅,谈吐不凡,见识更是远超常人,俩人性情相投,三观契合,白日里一同踏遍洛水两岸的山林古刹,赏四时风光。
夜里便对坐煮酒论道,谈古论今,从天地玄黄聊到人间百态,从诗词歌赋说到阴阳命理,无话不谈,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妥妥的刎颈之交,寺里的僧人见了,都羡慕这份难得的情谊。
只是这李擢自始至终都透着几分古怪,李沈虽觉异样,却从未深究。
白日里的李擢,偶尔会莫名恍惚,眼神放空,像是魂不守舍一般;
正午日头最盛、阳气最足的时候,他的身影竟会变得有些淡薄,若不仔细看,几乎要融进日光里;
可一到夜里,月色升起,他便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谈及洛州几十年前的旧事,更是巨细无遗,连当年街巷里的店铺名号、酒肆老板的模样、甚至邻里间的琐碎争执,都能说得分毫不差。
李沈只当他是隐士多奇遇,或许年少时在洛州久居,记性又格外好,从未往阴阳殊途的别处多想。
元和十三年的秋天,天刚入凉,秋风萧瑟,落叶铺满了惠林寺的青石板路,处处透着几分凄清。
这天傍晚,李擢寻到李沈的小院,手里拎着一壶好酒,神色却不像往日那般洒脱,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怅然,眼底还藏着一丝难掩的焦灼,他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对着李沈低声说道:“兄长,今日寻你,是有一桩急事相求。”
李沈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给两人斟上酒,问道:“兄弟,你我之间何须言求?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兄长能办到,绝无二话。”
李擢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摩挲着杯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兄长,我有桩旧差事要去宋州办,这一去,归期未定,吉凶更是难料,前路茫茫,心里实在不安,你能不能坐船送我一程?”
李沈一听这话,心里那离愁瞬间翻涌上来,眼眶都有些发热,好兄弟要远走,还前路不明,他哪有拒绝的道理,当即拍着胸脯应下:“走!兄长送你!别说送一程,就算你要去天涯海角,兄长都陪你走一遭,咱兄弟俩再多聚几日!”
李擢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感激,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端起酒杯,和李沈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多谢兄长,这份情谊,李擢没齿难忘。”
第二天一早,两人雇了一艘小船,顺着汴河而下。
起初说好就送一段路,送到下一个渡口便折返,可这段路走到头,李沈看着李擢立在船头、衣袂翻飞的落寞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块儿肉,实在舍不得就此分别。
忍不住开口唤道:“兄弟,这渡口荒无人烟,你独自一人赶路,兄长实在放心不下,咱兄弟的情分,哪能就到这儿算完?接着走!”
李擢转过身,看着李沈恳切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点头道:“好,听兄长的,接着走。”
就这么着,俩人一路同舟而行,江上烟波浩渺,雾气缭绕,两岸的秋景萧瑟凄凉,落叶随风飘零,坠入水中,随波逐流。
路上两人话虽不多,但每一句都透着不舍,偶尔说起从前在惠林寺的日子,说起一同泛舟游河的惬意,语气里满是怀念,越走越不想分开,竟鬼使神差一般,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竟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濉阳地界。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染红了汴河的水面,波光粼粼,煞是壮观。
船夫停了船,笑着说道:“二位公子,前面就是濉阳码头了,再往前,就出了濉阳地界,小人今日得在此处歇息了。”
李擢对着船夫拱手道谢:“有劳船夫大哥一路照料,这是船费,多出来的,算是大哥的辛苦钱。” 船夫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随后,李擢拉着李沈缓步走下汴河堤岸,岸边的衰草被秋风一吹,沙沙作响。
月色如水,清辉洒在俩人身上,周遭静得只剩虫鸣和河水潺潺的声响,四下里透着几分清冷。
李擢忽然停下脚步,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清冷起来,不复往日的温润。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沈,语气慢悠悠的,带着几分郑重,又藏着几分难言之隐:“兄长,这一路送我千里,辛苦你了。这些日子,承蒙你时时挂念,掏心掏肺待我,待我如亲兄弟一般,可你知道,我到底是谁不?”
李沈一愣,满脸疑惑,心说这叫啥糊涂话,当即笑道:“兄弟,你这话可就见外了,你还能是谁?是我李沈这辈子最要好的兄弟,是学识渊博、能言善辩的高人呗!咱俩朝夕相处这么久,难道我还认不出你不成?”
李擢轻轻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声音沉了下来,这话一出口,如惊雷一般,直接把李沈惊得浑身僵住,后脊发凉,汗毛倒竖:“兄长,你说错了。我本就不是阳间的凡夫俗子,乃是阴间的冥官,此前任职洛州都督,专门掌管洛州地界的亡魂事宜、阴阳轮回之事,所以才能在洛阳陪你那么久。”
李沈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带着颤抖:“兄弟,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冥官?你是说,你不是活人?你别吓我啊,这世间哪有什么阴阳冥官,你莫不是赶路太累,说胡话呢?”
“兄长,我没有说胡话,我说的全是实情。”
李擢的声音愈发低沉,字字清晰,“你回想一下,白日里我是不是时常恍惚,正午日头最盛时,身影会变得淡薄?那是因为阴间公事,忌白日的阳气鼎盛,白日里我需敛住魂体,才能在阳间立足,自然会身形不稳;唯有入夜之后,阴气渐浓,魂体安稳,我才能自在行事,这才能借着闲暇,日日陪你游山玩水、谈天说地。”
李沈仔细回想,往日里的种种异象瞬间涌上心头,那些他从未深究的细节,此刻串联起来,不由得他不信,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声音依旧发颤:“那……那你今日远行,所谓的旧差事,又是什么?”
李擢眼底泛起一丝怅然,缓缓说道:“如今我阳寿劫满,冥司有了新的调任,我需去阳间托生转世,入轮回,续今生。可因我前世在冥府任职多年,积下不少功德,此生命格非凡,气运浓厚,反倒难以顺利入胎,已然在亲戚的腹中困了五年,始终没法降生。我这一路拖着你,让你送了我这么远,实则是有天大的事托付给兄长,这世间千人万人,唯有你心性纯良、命格特殊,历经大劫却得以保全,身上有一股至纯至善的正气,能破此困局,除了你,我再无旁人可托。”
李沈此刻已然镇定了几分,他知道李擢从未害过自己,两人的情谊绝非虚假,当即挺直了腰板,压低声音急问:“兄弟,既是如此,你尽管吩咐!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要能帮到你,兄长绝不含糊!”
李擢面露恳切,眼中竟泛起泪光,对着李沈深深作揖,字字千钧:“多谢兄长仗义相助!我这一世托生的身子,天生慧根,骨骼清奇,将来会有旁人难及的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满心忧虑,一旦降生为人,魂体入胎便会被凡尘浊气蒙蔽,把前世的记忆、学识、还有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全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醉在前世的因果、今生的俗务里,再难醒悟。所以才求兄长,日后务必帮我唤醒记忆,重拾本我。”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在娘胎里困了五年,那户人家早已惶恐不安,只当是妖孽缠身、家门不祥,整日里忧心忡忡。为了求神拜佛、消灾祈福,他们寻遍了方圆百里的高僧道长,在家中设坛做法无数,耗尽了家中的万贯家财,如今家底都快掏空了,可阴阳殊途,神佛也难插手轮回之事,那些法子全是徒劳,半点用处都没有,这事,全得靠兄长你出手相助。”
“我该怎么做?” 李沈连忙追问,生怕错过关键。
李擢细细叮嘱,半点不敢遗漏:“你去那户人家,取朱砂三钱,一定要是上好的辰砂,再以无根净水调和,无根净水就是不曾落地的雨水,或是晨露,万万不可用井水河水,否则会破了朱砂的引魂之力。调和之后,在黄纸之上,用指尖蘸着朱砂,认认真真写一个‘产’字,让那孕妇空腹吞服。朱砂能引魂安魄,‘产’字可破胎中困厄,双管齐下,我便能顺利降生了。等我落地,定以厚礼相赠,答谢兄长的救命之恩。”
李沈连忙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我记下了,朱砂、无根净水、黄纸写‘产’字,空腹吞服,没错吧?”
“兄长记性极好,正是如此。”
李擢颔首,又凑到李沈耳边,语气愈发严肃,细细叮嘱后续事宜,“兄长你收下谢礼之后,便速速返回,切不可在那户人家久留,免得沾染凡尘浊气,冲撞了你的命格。等我三岁那年,心智初开,魂体渐稳,你一定要再来看我。到时候你就跟主人家说:‘你家孙媳妇之前怀了好几年迟迟不生,是我写了个朱砂字让她吞了,才生下个聪慧娃娃,如今孩子都三岁了,我念着当年的缘分来看看,也跟你们报个喜’,这样他们便不会起疑,还会对你十分敬重。”
“还有,你把孩子抱到怀里之后,务必等夜深人静,主人家都关了门睡熟,院里连守夜的仆役都打盹了,再抱着孩子去僻静无人之处,切记避开院中神龛、门口的石狮,那些物件皆是镇宅挡魂之物,会扰了我的灵识,断了前世的念想,万万不可大意。”
李擢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几分嘱托,几分不舍:“到了僻静处,你轻声喊我:‘李擢,你还记得我不?’ 那孩子初闻前世旧名,魂体定会震动,一时难以承受,肯定会受惊哇哇大哭,他一哭你就轻轻拍他的后背,切莫重手,免得伤了他的身子。就这般反复问个三四次,我便能稍稍醒过神来。到时候你再跟我唠唠咱们当年在洛阳的住处,惠林寺院里的那棵古柏,汴河上的那艘扁舟,咱们一起饮酒论道的石桌,还有那些一同游玩宴饮的日子,过往点滴一唤,我便能彻底记起前世的事儿,此生的天赋本事也不会丢一星半点。”
说着,李擢又补了句关乎李沈性命的要紧话,神色凝重无比,语气里满是担忧:“兄长,还有一件事,关乎你的身家性命,万万不可大意!你如今名声在外,贤名远播,朝野上下都知你学识过人,过不了多久,朝廷定会下旨召你入朝,授你大谏之职,这是天大的功名,可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千万别赴任!你命格本就因父亲获罪而残缺,素来受不得官场的浊气,那大谏之职,看似位高权重,实则伴君如伴虎,凶险万分,你一赴任必会冲撞命格,折损阳寿,性命难保,可不敢有半分马虎!”
李沈闻言,心中一暖,没想到李擢竟如此记挂自己的安危,当即点头:“兄弟放心,你的话,我定然记在心里,日后即便朝廷下旨,我也绝不上任。”
“那就好。”
李擢松了口气,又指着北方,细细告知地址,“这郡城往北三十里,有个胡村,村子前头有个气派的黑漆车门,门旁立着两尊石兽,院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那就是我托生的人家,你切记莫找错了!”
话说完,李擢对着李沈深深一拜,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身形竟渐渐变得透明,月色穿过他的身影,化作点点微光,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李沈伸手想去抓他,却只抓到一把微凉的风,指尖空空如也。
“兄长,保重!来世再会!” 李擢的声音渐渐变得缥缈,如同来自天际,转瞬之间,他的身影便消散在了夜色里,连半点踪迹都没留下,只余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李沈的脸颊,带着几分不舍与牵挂。
李沈呆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方才的一幕幕宛若梦境,可耳边还回响着李擢的叮嘱,真切无比,绝非虚幻。
他在河堤上站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缓缓转身,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定要不负兄弟所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天还飘着薄雾,寒气逼人,李沈不敢耽搁,买了一根拐杖,又打听了去往胡村的路,便往北寻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渴了喝山泉,饿了啃干粮,逢人便打听胡村的位置,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果然在三十里地外找到了胡村。
村口果真有一户大户人家,黑漆车门气派非凡,门环是黄铜所制,锃光瓦亮,门旁立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推开虚掩的院门,院里那棵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和李擢说的分毫不差。
李沈上前轻轻叩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来我家何事?”
李沈拱手说道:“在下是云游的方士,路过此地,天色尚早,想借贵府歇片刻,讨一口水喝,叨扰了。”
小厮打量了李沈一番,见他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不像是歹人,便转身去禀报主人。
过了一会儿,小厮出来开门,客气地说道:“先生请进,我家老爷有请。”
李沈跟着小厮进了院,客厅里坐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翁,须发皆白,面色却还算红润,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看着精神矍铄,想来便是这家的主人。
老翁站起身,拱手问道:“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在下李沈,一介方士,不敢称高姓。” 李沈回礼道,“贸然登门,叨扰老丈,还望海涵。”
老翁笑着摆手:“先生客气了,相逢便是缘分,快请坐。” 说着,吩咐小厮奉茶。
落座之后,李沈瞅着老翁脸上挂着化不开的愁云,眉宇间满是忧虑,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故意试探着问起缘由:“老丈看着面带愁容,莫不是家中有什么难事?”
老翁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绝望,眼眶都红了:“先生有所不知啊,我那孙媳妇,怀了整整五年身孕了,这五年来,我们家操碎了心,城里城外的名医请了无数,偏方吃了一箩筐,不管是温补的、催生的,全都试过了,半点用处都没有。后来又请了不少高僧道长来家里设坛做法,祈福消灾,家里的钱财都快花光了,家底都快掏空了,可她就是半点要生的迹象都没有!”
老翁顿了顿,语气里满是委屈:“村里的流言蜚语满天飞,都说我们家怀了个妖孽,要祸乱家门,街坊邻里都躲着我们走,连亲戚都不敢上门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就盼着能抱上重孙子,如今这般境地,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说着,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李沈一听,心里顿时有数了,连忙起身安慰道:“老丈莫要伤心,天无绝人之路,实不相瞒,我平日里留心道家之术,专攻阴阳命理,最擅长些解厄咒法,女子久孕不生的缘由,我一看就能辨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老丈的忙。”
老翁一听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得身子都在抖,连忙起身,对着李沈深深作揖:“先生若是能救我家孙媳妇,救我的重孙子,便是我胡家的大恩,日后必有重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丈不必多礼,治病救人,本就是方士的本分。” 李沈连忙扶起老翁,“快请孙媳妇出来,我瞧瞧便知症结所在。”
老翁连连点头,立马喊小厮:“快!快去后院,请少奶奶过来!”
不多时,小厮扶着一位孕妇走了进来。那孕妇面色蜡黄,身形臃肿,步履蹒跚,眉宇间满是疲惫与愁苦,看着着实可怜。
她对着老翁作了一礼,又看向李沈,眼中满是期盼。
李沈走上前,假装诊了诊她的手臂,闭目沉吟片刻,而后睁开眼,笃定地说:“老丈放心,少奶奶怀的是个男孩,这孩子身负异禀,天资聪颖,将来是有经天纬地大本事的人,绝非寻常孩童!正因他命格不凡,所以才不拘泥于寻常十月怀胎的规矩,这是你家的天大福气,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老丈这是要出贵人啊!”
老翁喜出望外,激动得连连搓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真?先生说的是真的?我家要出贵人?太好了!太好了!”
孕妇听他这么说,眼中也泛起了光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千真万确。” 李沈点头,“事不宜迟,快让人火速布置产房,帷帐、软榻、接生的稳婆,一应俱全,半点都不能耽搁。
另外,再取上好辰砂三钱、一张黄纸,还要一盆无根净水,切记,是不曾落地的雨水或晨露,万万不可出错!”
老翁不敢怠慢,立马吩咐下人照办,家里顿时忙碌起来,小厮丫鬟们跑前跑后,不多时,产房布置妥当,辰砂、黄纸、无根净水也悉数备齐。
一切准备妥当,李沈让人将无根净水和辰砂放在案上,凝神静气,装作祈福施法的样子,指尖蘸着调和好的朱砂,在黄纸上认认真真写了一个力透纸背的“产”字,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浩然正气。他将黄纸递给孕妇,叮嘱道:“少奶奶,空腹吞服此纸,切勿咀嚼,咽下去之后,安心歇息,不久便可生产,无需惊慌。”
孕妇点了点头,接过黄纸,深吸一口气,缓缓吞了下去。
那纸刚咽进肚子里没多久,孕妇忽然捂着肚子,眉头紧锁,腹痛难忍。
稳婆见状,慌忙上前照料,扶着她进了产房,关上了房门。
院里的人都焦急地等待着,老翁拄着拐杖,来回踱步,手心全是冷汗,嘴里不停念叨着:“保佑母子平安,保佑母子平安……”
李沈则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心中默念,只盼李擢能顺利降生。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便响彻宅院,清亮有力,穿透了层层院落。
稳婆推开产房的门,喜滋滋地跑出来,高声喊道:“老爷!老爷!是个大胖小子!眉眼周正,哭声洪亮,母子平安!”
老翁一听,激动得差点栽倒在地,被小厮连忙扶住。
他颤巍巍地走进产房,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眉眼间满是慈爱,笑得合不拢嘴,老泪纵横:“好!好!好!我胡家有后了!有后了!”
安顿好儿媳和孙子,老翁立马让人取来三十匹上好的丝绢,亲自送到李沈面前,对着他深深作揖:“先生真是活神仙!救了我胡家满门,这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先生收下!”
李沈没有推辞,收下了丝绢,对着老翁郑重说道:“老丈客气了,这是孩子命中该有此机缘,与我无关。这孩子绝非寻常人,将来必有大造化,等他三岁那年,我还会再来,给孩子看看相,提点几句教养之道,切不可耽误了他的天赋。”
老翁连连点头:“全听先生吩咐!先生何时再来,我胡家扫榻相迎!”
说完,亲自送李沈出了院门。
转眼三年过去,约定的日子如期而至。
李沈收拾妥当,带着当年李擢送他的那把古琴,如期赶往胡村。
胡家的小厮见了他,立马认出了这位恩人,连忙跑进去禀报。
老翁闻讯,亲自迎了出来,热情地说道:“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见到老翁,李沈直言来意:“老丈,三年不见,别来无恙。三年前你家生下的那个娃娃,如今该三岁了,我念着当年的缘分,今日前来,想把他接过来住一晚,给他好好看看相,也为他指点一二教养之道。”
老翁记着当年的救命之恩,对李沈敬重有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笑着说道:“先生放心,孩子如今活泼得很,聪慧过人,先生想怎么看都行,我这就让人把他抱来。”
不多时,丫鬟抱着一个孩童走了进来。那孩子穿着锦缎衣衫,眉眼周正,眼神灵动,透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灵气,见到李沈,眼神里竟隐隐透着几分熟悉,没有丝毫怯生。
老翁笑着介绍:“先生,这就是我的重孙子,名叫胡儿。胡儿,快见过先生,当年可是先生救了你和你娘的命。”
孩童对着李沈微微拱手,模样乖巧可爱。
当天夜里,李沈陪着孩童玩耍了许久,孩童对他格外亲近,寸步不离。
万籁俱寂之时,宅院里的人都睡熟了,四下静得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李沈抱着已经能蹒跚走路的孩童,悄悄走到院外老槐树下的僻静处,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静谧又清幽。
他轻轻抚摸着孩童的头,柔声呼唤:“李擢,如今你还记得我吗?”
孩子一下子受了惊,双眼圆睁,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小身子不住发抖。
李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安慰,又问道:“李擢,我是你十六兄啊,当年在汴河堤岸送别,你托付我的事,你忘了?见到我,怎么就不认得啦?”
再拍一下,孩子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没有挣扎。
就这么反复问了三四次,孩子忽然止住哭声,抽噎着,小手擦了擦眼泪,奶声奶气却又带着几分熟稔的语气开口:“十六兄,你真的能来这儿看我?汴河的月色,惠林寺的古琴,你还记得吗?”
李沈心头一热,眼眶瞬间湿润,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紧紧抱着孩童,哽咽着说道:“记得,我全都记得!兄弟,我终于等到你记起我的这一天了!”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跟孩童唠起当年在洛阳的旧事,说他俩一起在惠林寺的偏院谈诗论文,李擢最擅长弹《广陵散》,琴声清越,动人心弦;
说他俩一起泛舟汴河看落日,一起在古槐树下煮酒论道,一起踏遍山林,赏遍四时风光;
说当年李擢谈及冥府趣事,说得绘声绘色,引得他连连称奇。
孩童越听越起劲,渐渐停止了抽噎,小眼睛里闪着光亮,忽然挣脱李沈的怀抱,小手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
言谈举止、眉眼神态,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李擢,嘴里还清晰念叨着:“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十六兄,惠林寺的古柏,汴河的扁舟,还有你煮的酒,都特别香!那些日子,我半点都没忘!”
李沈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情绪,抱着孩子红了眼眶,多年的嘱托终于完成,兄弟二人终于再续前缘,这份情谊,历经阴阳轮回,依旧未曾改变。
良久,李沈才平复心情,抱着孩子回了住处。
第二天一早,李沈跟老翁细细叮嘱:“老丈,这孩子将来前程远大,俸禄丰厚,是能光耀你胡家门楣的贵人。教养之时,务必因材施教,多教他读书明理,不可拘于俗礼,更不可娇惯纵容,一定要好好教养,可别耽误了他的天赋。”
胡家人听了,欢喜得不行,老翁当即让人取来五十匹上等丝绢,还有不少金银珠宝,执意要送给李沈。
李沈推辞不过,收下了丝绢,金银珠宝却婉拒了:“老丈的心意我领了,金银珠宝于我无用,有这些丝绢便足够了。”
老翁见他执意推辞,也不再勉强,亲自送他到村口,依依不舍地说道:“先生大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是有需要,只管来胡村找我,胡家定当鼎力相助!”
李沈拱手道别,转身离去。
路上,清风拂面,暖意融融,李沈才猛然想起当年李擢说的话,原来李擢早就以三才五星之术,算透了自己这一世的命运定数,何时降生、何时醒悟、此生荣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般神通,当真不愧是冥府都督。
后来,李沈果然收到了朝廷的征召,授他大谏之职,他谨记李擢的叮嘱,婉言谢绝,依旧隐居在惠林寺的小院里,读书弹琴,安度余生。
而胡家的孩童,长大后果然聪慧过人,才华横溢,入朝为官,一路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成为了一方权贵,他始终记着李沈的恩情,时常派人探望,送些衣食住行之物,却因身份悬殊,再不能像当年那般,与李沈从容对坐,煮酒论道。
李沈当年本可以凭着家世入朝为官,领受俸禄,却因父亲获罪险些丧命,最后舍弃功名利禄,遁入空门之侧,反倒保全了性命,安度余生。
这事儿可不就是天命难违吗?也真真是给那些一门心思贪恋官位俸禄、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却不懂顺应天命、急功近利的人,敲了个大大的警钟啊!
选自《玄怪录》声明:本故事内容皆为虚构,文学创作旨在丰富读者业余生活,切勿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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