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狠的打脸故事莫过于赘婿爽文了。
终唐一朝,祖孙三代都是宰相的只有一例,河东的“三相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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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张嘉贞是唐玄宗的宰相,爸爸张延赏是唐德宗的宰相,孙子张弘靖是唐宪宗的宰相。
这个张延赏名气不大,最大的历史遗产大概要数曾为中国成语词典贡献过一个三观不那么正的典故,叫“钱可通神”。
那是在他主管政法工作期间,为尽快审结一起冤案,他给手下的检察官下了死命令:
给你们10天时间,务必查清真相!
没想到第二天刚上班,就在办公桌发现了一张纸条:
“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
深感受到侮辱的张延赏把纸条撕个稀巴烂:
5天!必须给老子结案!
结果第三天,诡异的小纸条又出现了:
“钱五万贯。”
老张出离愤怒:
2天!查不清楚就卷铺盖卷走人!
然而,案情仍旧毫无进展,第四天,小纸条如约而至:
“钱十万贯。”
老张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穿,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喃喃认怂:
“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受止。”
形成“钱可通神”的价值观后,老张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对有钱人高看一眼、对穷小子百般嫌弃。
在一次宴会上,老张媳妇精挑细选,给宝贝闺女找了个名叫韦皋的秀才当上门女婿。
媳妇的老爹是太宰,老张也不好别着劲,勉强答应了这桩婚事。
况且这个韦皋出身“去天尺五”的豪门大族京兆韦氏,虽然现在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但毕竟饱读诗书、谈吐不凡,坊间甚至早有传言,这小伙是“诸葛亮再世”,说不定可以抄底一只潜力股。
老张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阵阵涨声。
然而,两三年过去了,这个书呆子软饭吃得心安理得,既不出去找工作贴补家用,也不拍老丈人马屁提供点情绪价值,完全没有一丝赘婿的身份自觉。
深感看走眼的老张肠子都悔青了,整天夹枪带棒挤兑女婿不说,还煽乎丫鬟奴仆们一起给新姑爷甩脸子,搞得全府上下除了媳妇和丈母娘,基本没人正眼搭理这个小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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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别无选择的韦皋不得不以游学的名义主动离开张家,外出寻找出人头地的风口。
依依不舍的媳妇倾尽积蓄和首饰相赠,故作大方的老丈人也赏了七匹马驮着行礼物品陪他“出游”。
韦皋心里很清楚,老丈人分明是打算“休”了自己的节奏!
虽然分手费确实没少给,但现在兵荒马乱的,自己这么大阵仗出门,不是娃娃抱金于市,擎等着挨劫吗?
于是,他每过一个驿站,便放一匹马驮着货物回家,等到走出7个驿站,老丈人打发的遣散金也就全部还了回去,用意不言自明:
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踏踏实实等着老子回来打脸吧!
已把女婿看扁的老张嗤之以鼻,但小韦却憋着一股劲,非要混出名堂不可。
然而无论什么年代,屌丝逆袭的难度都是超乎想象的。
他首先来到富庶繁盛的江南碰运气,可惜发财路没找到,闭门羹却没少吃。
唯一的收获是结识了兜里比他还干净的穷书生陆贽,俩人促膝长谈、惺惺相惜,然而谁也帮不了谁,只能一个继续游历,一个赶去科举。
韦皋又来到九省通衢的武汉找机会,虽然依旧没遇到识货的真伯乐,但稍可安慰的是,他得到了一个叫玉箫的小姑娘青睐。
可已婚无业的小韦并没有勇气和能力带人家私奔,留下一首情诗后,匆匆漂回京城谋发展。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小韦不知道,多年后相思成灾的玉箫姑娘会绝食殉情。
玉箫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偶像,竟然只找到一份在唐肃宗李亨墓地牵灵柩、唱挽歌的工作。
活儿确实算不上体面,但要是没有一副好皮囊、没有一个好嗓子,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或许是哪个贵人拜祭建陵时发现了韦皋这个大唐好舌头,勾勾小拇指将他挖到华州当了参军,勉强拽进基层公务员序列。
熬了几年资历、积累了一些一线军事经验后,韦皋终于升任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光荣成为一枚末流小京官。
如果按部就班发展下去,退休前解决个副处级待遇或许不是梦。
但人生嘛,总免不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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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82年,凤翔陇右节度使朱泚因弟弟朱滔在幽州造反,被唐德宗幽居长安供了起来。
接替朱泚的人选,是当朝宰相张镒。
这位张宰相生性耿直、脾气火爆,过去就和韦皋的老丈人张延赏不对付,张延赏调任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后,他又饱受奸相卢杞排挤,现在贬下去当个封疆大吏,他反倒心情不错、愉快上任。
张宰相一生阅人无数,能入法眼的年轻人一共就两个:
一个是37岁的韦皋,一个是28岁的陆贽。
陆贽已经进士及第小10年,现在是唐德宗的御用秘书,前途一片光明,用不着自己罩着。
而韦皋这个仕途坎坷的小御史,如果不拉一把,可能就此埋没了。
张宰相大胆举贤,任命韦皋全权代理自己麾下的陇州行营一切事物。
当时,恐怕没人预料到,就是这个小小的人事安排,改写了唐帝国的后半生。
张镒带着韦皋走马上任的第二年,大唐长安城发生了震动天下的“泾原兵变”。
擅差饿兵的皇帝唐德宗匆忙逃往位于今天陕西乾县的奉天,威信扫地、颜面尽失。
长安城哗变的士兵拥立软禁在家的前凤翔陇右节度使朱泚为大秦皇帝,正式举起叛旗。
朱泚翦灭在京宗室、诛杀77个皇子皇孙后,亲自领兵西进,猛攻奉天城,引发了大约35天的“奉天之难”。
唐德宗迎来一生的至暗时刻。
他虽发布了勤王诏书,李晟、马燧等名将也正在星夜驰援,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奉天城中只有一个能打的浑瑊在苦苦支应。
当时的形势相当危急,士气低迷、粮食告罄,连德宗本人每天也只有两斛粗米果腹。
就在他们筹划向西转移到凤翔时,一个更加雪上加霜的坏消息骤然传来:
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及其两个儿子均遭伏杀,朱泚留下的老班底凤翔兵马使李楚琳和陇州刺史郝通双双变节。
如果朱泚和凤翔陇右叛军左右夹攻,奉天城恐将旦夕告破,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但或许真的是天不亡唐,竟提早在陇州预埋了韦皋这颗原本不起眼的小棋子。
对于名不见经传的韦皋,朱泚的阵营里并没人太当回事,一个小书生,似乎不足为患。
但当前干掉德宗才是主要矛盾,朱泚并不想节外生枝。
为预防专心围猎德宗时有人在背后放冷枪,朱泚先后派出旧部牛云光、家奴苏玉和刘海广等心腹,携带御史中丞乌纱帽、凤翔节度使任命状等糖衣炮弹跑去拉拢韦皋。
身为赘婿出身的优秀青年,韦皋在老丈人家里训练出的最过硬的技能,就是演技。
对朱泚抛来的橄榄枝,他不仅照单全收,还一脸恭敬地与使者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等使者和叛军将领们喝得醉眼迷离、口吐白沫,韦皋摔杯为号,把他们一网打尽、斩首示众。
时间就是胜利。
韦皋一边派出嫡系精锐东入奉天协助守城,一边集结兵力肃清叛军、控制凤翔。
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
韦皋的援军对山穷水尽的德宗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看着城内高涨的士气和“不复有西面之忧”的转折性态势,他毫不吝啬地给这个过去可能听都没听过的小赘婿送出几顶大帽子:
御史大夫、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
连升N级的韦皋有感于糜烂的时局和德宗的信重,筑起点兵台,与将士歃血为盟:
誓与群公,竭诚王室。
粉骨糜躯,决无所顾。
彻底点燃血性的奉义军配合浑碱甩开膀子对叛军发起冲锋,终于解除奉天之围,把朱泚赶回了长安。
第二年,陆贽代唐德宗拟定了辣味火药味十足的“罪己诏”,传奇宰相李泌再次出山运筹帷幄,浑碱、李晟所部英勇拼杀步步反攻,最终艰难剿灭朱泚,收复长安,平定叛乱。
在外流浪10个月的唐德宗回京后复盘总结、论功行赏,39岁的韦皋因忠诚果敢、知兵善战,调回中央政府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正式进入帝国核心决策层。
然而,与更高权位如影随形的,并不只是更多的俸禄,还有更大的责任和担当。
当时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看似暂时摁住了内忧,但外患却愈演愈烈,特别是居高临下的吐蕃时刻威胁腹心地带,已成为李唐必须应对的头号大敌。
经战略大师李泌规划设计,一张覆盖全亚洲、史称“平蕃策”的宏大棋局开始投棋布子:
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则吐蕃自困。
在这张棋盘上,“北和回纥”无疑是核心点,但“南通云南”其实更是个困难重重的承压点。
云南的南诏帝国过去长期绑在吐蕃的战车上,现在只要去松松土、挖挖墙角,把“铁杆死敌”统战成“亦敌亦友”就算万事大吉,看似难度不大。
但不像黑衣大食这样的吐蕃天敌,派人联络一下感情、保持战略协同就好。
南诏帝国和大唐不仅接壤,而且接在唐蕃边境的四川。
三方犬牙交错、频频互掐,必须安排一个既顶得住吐蕃玩突袭,又压得住南诏耍心机,甚至偶尔还能将其拉上船搞搞战术策应的强人去镇抚蜀地才行。
现任四川省长张延赏抓经济还算有一套,让他搞外交甚至打硬仗显然不够看。
于是,深得唐德宗和李泌看重的韦皋再进一步,官拜检校户部尚书,接替他老丈人张延赏出任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
或许是那个年代信息太闭塞,早在泾原兵变时,唐德宗辗转逃到汉中,张延赏提供了不少后勤补给,但他竟然不知道平灭这场兵灾的几位头部功臣中,有一个就是已失联了大约20年的宝贝女婿。
正做着进京拜相美梦的张延赏本来心情不错,可惜被向来看他不爽的另一位平叛大将李晟捣乱,只谋了个尚书左仆射的虚职,情绪一落千丈。
听说接班人名叫韦皋,当年就对他青睐有加的丈母娘非常兴奋:
韦皋,那不就是咱女婿吗?
心气不顺的老张一听更加抓狂: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那小子早不知掉哪个水坑里淹死了,女人家家的,不要疑神疑鬼!
结果第二天新官入城,老张眼珠子都快惊爆了,韦皋这小子化成灰他也不会认错,要是见了面,这张老脸往哪搁!
趁人不注意,他工作也没交接、老婆也没带走,捂着脸灰溜溜地从西门逃出了成都城。
韦皋构想了多年的华丽回归场景没能实现,在老丈人面前扬眉吐气的赘婿逆袭梦也泡了汤,差点憋出内伤。
除媳妇和丈母娘得到充分尊重外,当年门缝看赘婿的打工人通通成了韦皋宣泄闷气的沙包:
旧时婢仆曾无礼者,悉遭棒杀,投于蜀江。
说不上是睚眦必报还是快意恩仇,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书生将军对工具人没有一丝心慈手软。
他并不习惯以德报怨。
躲回京城的老丈人张延赏不知道是不是心有余悸,连唬带蒙好不容易当上宰相,结果昏招迭出、引发众怒,不到半年便忧惧而死,被人写首打油诗嘲笑了一千多年:
宣父从周又适秦,昔贤谁少出风尘。
当时甚讶张延赏,不识韦皋是贵人。
实际上,韦皋从不是个道德完人,特别是在个人情感经历上,对张氏这位原配、对玉箫这位知己都有亏欠,他举荐美女秘书薛涛为从九品校书郎(未遂)的千古“创举”更是被当时和后世的君子们指指点点。
但唐德宗并没有看走眼,这位小赘婿的治政领军之能,确实百年难遇。
经济上,他开启基建狂魔模式,体系性开路置驿、大修水利,开荒拓田、支援耕牛、鼓励种粮,推动辖境农业生产力节节攀升。
同时,他重点发展茶、麻等经济作物,积极扶持制盐、织锦、造纸等轻工产业,大力吸引商贸物流,全面打通川滇至印度的丝绸之路南线,把益州打造成了仅次于扬州的富庶之地。
在他治蜀的21年中,广筑新城、营建寺庙、修造乐山大佛,花钱如流水一般,却不仅没向中央政府要一分钱拨款,还定期上缴赋税,甚至每月给唐德宗供应一笔可观的零花钱。
这样的部属,老板怎么可能不喜欢。
《唐国史补》给功臣排座次认为:
郭汾阳(子仪)人臣第一,韦太尉皋亦其次也。
老百姓安居乐业、静享繁荣,也对他顶礼膜拜:
蜀人德之,见其遗像必拜,凡刻石著皋名者,皆镌其文尊讳之。
蜀人服其智谋而畏其威,至今人画像以为土神,家家祀之。
军事上,老丈人张延赏去世第二年,韦皋就对南诏祭出反间计,猛在它和吐蕃之间钉楔子,同时又在周围的小部落掺沙子,迫使南诏不得不与大唐在点苍山会盟,跳下吐蕃战车。
从此,剑南西川一线被动防御态势一举逆转,吐蕃的梦魇开始了。
公元792年,俘获吐蕃大将论赞热,朝野震动。
公元794年,铲除吐蕃堡栅五十余处,招抚八国酋长,晋封检校右仆射、扶风县伯。
公元796年,收降羌蛮七千户,晋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使相。
公元801年,韦皋亲率大军十路伐蕃,打响著名的“维州之战”,大败吐蕃军十六万,攻下城邑七座、军镇五处,斩首万余,生擒吐蕃大相论莽热,吐蕃被迫转入守势。
唐德宗高兴得彻夜难眠,进拜韦皋为检校司徒兼中书令,进爵南康郡王,并亲自撰写《南康郡王韦皋纪功碑铭》以示褒奖。
镇蜀20年,韦皋以实打实的战功入列名将圈,成为有唐一代蜀地最杰出的封疆大吏。
凡破吐蕃四十八万,禽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千五百,斩首五万余级,获牛羊二十五万,收器械六百三十万,其功烈为西南剧。
功劳簿的数字是枯燥的,但韦皋这位老赘婿的生活却并不干瘪。
手下的兄弟有困难,他能急人所急,军中的兵卒婚丧嫁娶,他通通随份子,陆贽这个老基友被贬时,他也敢于多次犯颜上书求情。
这样一个对家国天下满怀热忱、对哥们弟兄有情有义、对仇敌宿怨毫不仁慈、对红颜知己稍显笨拙的妙人,史上是不多见的。
陆贽病逝不到半年,60岁的老韦也扛不住了,追赠太师、谥号忠武,逼近人臣哀荣极值。
据说自他之后,家家户户都对赘婿客气了许多,也算无心插柳、荫及千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