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七日,黄桥镇三柳村,天冷得刺骨。交通员何姜泉接到一个任务:把一份关于敌人近期调动的情报送出去。

这份情报当天必须送到,否则就可能误了大事。

天还没亮,何姜泉就悄悄出了门。

他走的是一条平时少有人知的小路,要穿过三里簖一带的河网地区。三里簖不是个村子,而是一片芦苇滩和河沟交错的野地,只有几户零散的人家。这里靠近黄桥,敌人巡逻频繁,但地形复杂,容易隐蔽。

何姜泉是黄桥镇三柳村人,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哪条田埂能抄近路,哪条河沟能藏身,哪个老乡能信赖,他心里清清楚楚。

自从一九四五年入党,第二年调入情报站担任交通员,他就成了组织在黄桥地区的“活地图”和“飞毛腿”。

久而久之,敌人的谍报处也摸到了一点影子:有个叫何姜泉的,可能是共党的交通员。于是,捉拿何姜泉的风声,也开始一天紧过一天。

这天,何姜泉裹紧旧棉袄,踩着霜冻的土路,脚步轻快。

多年的交通员生活,让他磨练出了高度的警惕性。何姜泉走在土路之上,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眼睛扫着远处的黑影,心里像明镜似的亮——按照以往经验,再过两个河沟,就能绕过敌人的固定哨位。

可今天,这边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走到簖口摆渡的地方时,天刚蒙蒙亮。何姜泉忽然刹住脚步,身子往一丛枯芦苇后一缩。

渡口那边,隐约有人影晃动,还有压低的咳嗽声。

何姜泉心里一凛:敌人在这里设卡了!

这不是平时的固定岗,而是临时加的流动哨。看来,他平时走的这条线路,还是被敌人发现、设卡了,不过这卡设的也真是太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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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姜泉屏住呼吸,慢慢往后挪。不能硬闯,也不能贸然立即退回——此时此刻,敌人很可能在后面也有埋伏。

何姜泉想了想,决定绕到簖口南边,从一条结冰的小河沟里蹚过去,脚步放轻,但碎裂的冰凌开裂声却从脚底下传了出来。

“嘎吱~嘎吱~”

下一刻,不远处的荒草丛中陡然响起人声:“他来了!今天非逮住他不可!”

被敌人发现了!

身后如同炸了锅一般,人声鼎沸,叫嚣声一片,何姜泉猫着腰,在芦苇丛里疾走。

他一边狂奔,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想:哪里能藏?

三里簖一带他熟,可眼下敌人像是撒网似的扑过来,寻常的草垛、河沟都不安全。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徐盆儿。

徐盆儿是个孤老汉,住在簖口东边一个独门独户的破草屋里。

这人平时少言寡语,但心地实在,何姜泉以前送情报时帮过他一次,两人算是有过交情。

最重要的是,徐盆儿家位置偏,屋后就是荒滩,不容易被注意。

何姜泉调转方向,贴着河坎往东摸。

快到徐盆儿家时,他听见远处搜捕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敌兵骂骂咧咧的话:“这么冷的天,那共党能钻哪儿去!”

他轻轻敲了敲徐盆儿的后窗。

窗子开了一条缝,徐盆儿浑浊的眼睛往外一看,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明白了当下的情形,赶紧打开了窗户。

何姜泉翻身进去,徐盆儿二话不说,把他拉到里屋,挪开墙角的一堆柴火,露出一个地窖口。

“下去,别出声。”徐盆儿声音压得极低。

地窖里满是土腥味和红薯的气味,漆黑一片。何姜泉蜷在角落里,听见上面传来徐盆儿收拾东西的窸窣声,然后是轻轻的盖柴火声。
何姜泉握紧了怀里那颗手榴弹——那是组织上配给他最后防身用的。冰凉的铁壳贴着胸口,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传来砸门声和喝骂:“开门!查共党!”

徐盆儿慢吞吞地去开门,声音沙哑:“老总,我家就我一个老头子,哪来的共党啊……”

敌兵进屋翻了一阵,脚步声在地窖上方来回踩踏。何姜泉屏住呼吸,手指扣在手榴弹的拉环上。

好在柴火堆得厚,敌兵没发现异样,骂了几句就走了。

上面渐渐安静下来。

徐盆儿悄悄挪开柴火,压低声音说:“走了,往南去了。你再躲会儿。”

何姜泉松了口气,但没敢马上出来。

他从窖口缝隙里往外看,天色已经大亮,远处还有零星的吆喝声,但确实渐渐远了。

敌人收兵了?

他心里疑惑,但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快到中午时,外面彻底安静了。连风声都小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寒鸦的叫。

徐盆儿说:“我出去看看,你千万别动。”

老汉披上破棉袄,佝偻着背出去了。何姜泉仍待在地窖里,手脚已经冻得发麻。他轻轻活动着关节,脑子里复盘刚才的路线——敌人怎么会精准地在簖口设卡?

是巧合,还是有人告密?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沉。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徐盆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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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掀开柴火,探下头来,脸上带着宽慰的神色:“没事了,我走到村口看了看,一个人影都没有。敌人真撤了,回黄桥去了。”

何姜泉这才从地窖里爬出来,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他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往外望——

外面确实静悄悄的,连只野狗都没有。远处田野上空荡荡的,只有几棵枯树在风里摇晃。

徐盆儿递过来一碗温水:“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等会儿我送你从后山绕出去,那边安全。”

何姜泉接过碗,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

敌人折腾了一上午,就这么轻易撤了?他走到后窗边,又仔细看了看——还是没动静。

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何姜泉把碗放下,整理了一下棉袄,对徐盆儿说:“徐大爷,我得走了。情报耽搁不得。”

“再歇会儿吧,你脸色还白着呢。”

“不了,趁白天路好走。”

何姜泉说着,轻轻拉开了后门。

冷风呼地灌进来。他迈出门槛,踩在冻硬的土路上,朝后山方向走去。

徐盆儿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眼里满是担忧。

走了不到百步,何姜泉忽然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风里似乎夹杂着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还有……压抑的呼吸声?

他猛地回头,看向徐盆儿家屋后的那片荒滩——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土坎后面,此时竟冒出了黑压压的人头!带头的正是还乡团头目丁达,正阴冷地笑着,手里的短枪已经抬了起来。

原来敌人根本没走远!

他们假装撤兵,却悄悄埋伏在周围,专等何姜泉自己走出来。

徐盆儿一个老实老汉,哪里懂得这种诡计?他只看到表面平静,却不知杀机就藏在眼皮底下。

何姜泉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凉了。

“何姜泉!你跑不了了!”丁达的吼声像破锣一样炸开。

四五十个敌兵从四面围了上来,枪口像密密麻麻的黑点,全对准了他。

何姜泉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前后左右都是人,最近的离他不到十步。

他甚至可以看清丁达脸上那道疤,在灰白的日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投降吧,”丁达慢慢走近,短枪在手里晃着,“只要你交代出同党,我保你活命,说不定还能赏你口饭吃。”

何姜泉的右手悄悄摸向怀里。

那颗手榴弹还在,冰凉的铁壳贴着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得厉害,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不能硬冲,冲就是死。可也不能投降,投降比死还难受。

他缓缓举起双手,做出要投降的姿势。

丁达笑了:“这就对了,识时务……”

话音未落,何姜泉猛地掏出那颗手榴弹,拇指“啪”地弹开保险盖,拉环套在手指上,高高举起!

“来啊!不怕死的上来!”他双目圆睁,嘶声大吼。

敌兵吓得往后一退,丁达也变了脸色。他们想抓活的,可眼前这人分明是要拼命。

双方僵持了几秒钟。何姜泉心脏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

趁敌人愣神的当口,他忽然把手榴弹往敌群方向虚晃一下,身子却像箭一样往东猛窜!

丁达反应过来,大叫:“拦住他!抓活的!”

何姜泉拼命跑。棉袄被风吹得鼓起来,脚下的冻土又硬又滑。他听见身后子弹“嗖嗖”飞过,打在旁边的土埂上噗噗作响。

前面就是徐家东山——其实不过是个土坡,坡下是条结了薄冰的小沟。

何姜泉毫不犹豫,纵身跳进沟里,冰面“咔嚓”裂开,冷水瞬间淹到膝盖,刺骨的寒。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上了对岸,继续往北狂奔。

跑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东姜黄河横在面前。河面宽阔,大部分结了冰,但冰层厚薄不一,靠近河心处还能看见深黑色的流水。

何姜泉回头一看,追兵越来越近,丁达的喊声顺风传来:“开枪!打他的腿!”

子弹打在河滩上,溅起一片冰碴。何姜泉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掏出那颗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榴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往追兵方向掷去!

“轰——!”

爆炸声在河滩上炸响,气浪掀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敌兵,其他人也慌忙趴下。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何姜泉冲向河面,选中一处冰层较薄的地方,一头扑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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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棉袄吸了水,沉得像铁块。他憋着一口气,在水下拼命往前划。冰碴子割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时,他猛地往上顶,“哗啦”一声冲破冰面,探出头来——已经到了北岸!

丁达在对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开枪!开枪!打死他!”

子弹“噗噗”打在周围的冰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何姜泉手脚并用爬上岸,棉袄已经冻成了冰壳,每动一下都咔咔作响。他咬紧牙关,站起来继续跑。两条腿像灌了铅,胸口像烧着一团火,喉咙里泛出血腥味。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又跑出二里地,前面出现一个小村落——碾方头。

何姜泉眼前一阵发黑,力气终于耗尽了。他踉跄几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喊:“是何交通员!”

接着,两个人冲过来,架起他就往村里跑。何姜泉勉强睁开眼,认出是碾方头的乡亲,一个叫老陈,一个叫小柱子。

“往……往挖尺沟跑……”他喘着气说。

老陈和小柱子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挖尺沟方向奔。身后,丁达带着人又追了上来,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眼看又要被追上,忽然,挖尺沟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丁达那边顿时乱了阵脚,有人喊:“不好,是游击队!”

何姜泉抬头看去,只见挖尺沟路口冲出一队人,带头的正是黄桥游击队的队长李盛荣。

李盛荣手里提着驳壳枪,一边指挥队员开枪掩护,一边带人迎上来。
“何同志!坚持住!”李盛荣扶住何姜泉,见他脸色惨白,浑身是冰水,二话不说背起来就往沟里跑。

丁达见游击队人多,不敢再追,骂骂咧咧地带人退走了。

当天下午,何姜泉被送到了秦家垛情报站。站里的同志见他伤成这样,又心疼又敬佩,赶紧安排人送他去古溪北房家庄的后方医院。

在医院里,何姜泉躺了二十多天。冻伤、肺出血、体力透支,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他硬是挺了过来。泰州十四团政委俞清专程来看他,握着他的手说:“老何,你是好样的!机智、勇敢,不怕死,是我们党的好交通!”

何姜泉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心里清楚,自己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有多厉害,而是因为身后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有同志,有组织。

徐盆儿、彭少山、碾方头的老陈和小柱子、李盛荣的游击队……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窗外的雪渐渐化了,柳枝冒出嫩芽。春天快来了。何姜泉望着窗外,心里默默想着:伤好了,还得继续跑交通。

直到这片土地,彻底天亮的那一天。